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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曾想为你们说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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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浓密松影上传来一阵细碎的鸟鸣。青狸学子开始了为期不知多久的休沐,只因他们闻名遐迩的师傅今日便要启程入京,就连最后的游学会都急着取消了。
林霜行红衣飘扬,向着暗阁的车轿队伍嘱咐良久,然后走到了白须老者的面前。
“抚笙先生,这一路舟车劳顿,每至一关您可随心修养停留,不必担心入京的日程。”她拱手深深一拜,“霜行在此谢过先生。”
陈按笙向她回礼,笑容温和:“不必致谢,老朽此路迢迢,也不过是去看些旧时的风景,见见旧时的故人……”他目光悠远,落在阳光熹微、云霄离散的苍茫天际之上。
祁青洲搀扶着云莽上前,听见了师傅一声怅然的叹息。
“你此去京城,看看翰林旧地那棵百年的老树如今可还活着么。”云莽的眼睛忽有一刻清明,“你我当年在院中得受荫蔽,离开时却未作辞别,现在想来,老树或许比人还要长情呢。”
陈按笙朝着他笑:“你不念故交,光念着一棵大树?”
“哼。”云莽嗔道,“什么‘故交’也早就离散了,各有各的好去处,我念着他们做什么。”
陈按笙微微颔首:“也是,也是。那我替你跟那老树说一声,你还想着它呢。”
云莽瞪他一眼,神情一如多年前那个一身傲骨不愿屈就的翰林小生。
“阁主,现在出发,黄昏就能入关了,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客栈……”暗阁长使上前几步,在林霜行耳侧低声道,“再晚怕是门关要扣锁了。”
林霜行点点头,轻声提醒:“两位先生,车队该出发了。”
陈按笙和云莽彼此相视一眼,都轻轻笑了。
“林小姑娘,多谢你。”陈按笙转身看向那绛红衣裙、眉目清秀的女子,温声道,“多谢诸位一路辛劳,让我陈某人还能去那旧日都城走上一遭,看一看年轻时见过的风景和故人……”
林霜行躬身回礼。
雪白胡须、素净衣袍的老人被暗卫扶上了轿子,他俯身踏上,回首望一眼沐浴着晨光的青狸书院,终于坐进了轿中。
暗阁众人朝林霜行等拜手辞别,二十人的车马队伍即沿着平缓的山路远远而去。
陈按笙掀开轿帘,沉静的目光扫过这一路苍山。
昨日,入夜时他和云莽去见了林霜行。
女子眉眼弯弯,轻声说着京中景象。那些如今的光景,似乎与他们尚在京中时并无什么不同。
京城里仍然繁花似锦、车水马龙,承午大街上的客栈仍然住满了异乡的游子,禹人巷里的屋舍仍然鳞次栉比、来往行人熙熙攘攘。
林霜行最后对他遥遥下拜:“陛下是个很好的人,亦是个很好的皇帝,您一定会知道的。”
他忽而就想起二十年前,在玉麟宫教授皇子功课的时候。
那时先帝尚是新立不久的太子,身负君王宠信、满朝期许。
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课业繁重远胜一众皇子,每日卯时之初即上早课,时至深夜才能身归寝殿,甚至比他们几个轮值授学的太傅还要劳累许多。
当时正值西域匪患,每每上朝即有满朝文武为此争论不休,君王不胜其烦,下朝后移驾玉麟宫,要一众皇子就西域之事作一政论,明日交于诸位太傅检阅,不合格者罚抄千字文千张。
他看着课业是其余皇子三倍、时常眼底乌青的少年,深深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晨,太子向他交上了那篇洋洋洒洒、墨笔飞扬的政论。
陈按笙细细看过,沾上朱砂的笔尖却迟迟未能落下,竟抚卷长叹,良久无言。
直到太子拱手询问之时,他才恍然回神。
“请教太傅,这篇文章可有精进之处?”
他抬眼看着满眼期待的少年,轻笑道:“行文恣肆,墨迹亦飞舞狂狷、飒沓自如,似乎不像殿下往日风格。”
太子殿下闻言垂眸颔首,眼中却笑意温柔:“瞬儿瞒不过太傅,昨夜功课作至子时,神思恍惚、昏昏入睡,是陪读的林女官连夜作了此文,想求得太傅一言教诲,万望太傅莫怪。”
他微微一笑,起身畅然叹息:“殿下替林女官求教,是出自仁善之心,下官并无责怪之意——此篇论作以史为证、通观古今,有高屋建瓴之势,其治御之术亦切中肯綮,当为今日文章之首。”他移目看向那面露欣喜的少年,“敢问殿下,这位林女官是何姓名,受教何处?”
“她名唤林倾秋,是母妃族中世家之女,自幼伴读瞬儿身侧。”太子回答,“她从未受教,唯自学而已。”
……
茗山上逐渐人声沉寂,学子们锁了书室下了山,院中居住的一群书童也闭门午睡去了。
云莽独自在庭院中央背着手,任由那透过枝叶的斑驳光影洒在身上,他自顾闭目,绷着脸一言不发。
来送餐食的玄镜阁人看着这老先生的情状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在院中石桌上放下承盘,然后就转身欲溜。
“且慢。”
二人顿时回身行礼,嘴角扯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老先生有何吩咐?”
云莽缓缓睁开了眼睛,瞅着他们沉默不言,思索良久方才又道:“……去请你们阁主来,就说我有要事与她商议。”
“是。”玄镜阁人迟疑地应下,转身离开了。
半柱香后,林霜行向云莽施礼,坐在了石桌对面。
老人放下了碗筷,深沉的目光看向她。
“林家丫头,我问你,你平反你父亲等人的旧案,是否借助了如今帝王之力。”
林霜行垂下眼帘点头:“是。”
“好。”云莽的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怅然,“我再问你,你身在玄镜阁中,当年君王对萧府满门的处置,你可有在背后推波助澜?”
“……”林霜行的笑容倏地浅淡了几分。她鼻底轻吸一气,开口回答,“有。”
“抗旨谋逆……抗旨谋逆……”云莽的声音逐渐急促,双肩微微颤抖,“帝王之争,荫蔽下的武将之家又当如何反抗……抄家、灭门,你们留下萧府子女之性命,是你一力为了从舟,还是只为帝王美名?你现在将从舟留在身边,又是出自私心还是假意?!”
林霜行在树阴之下沉默着。
她的眉眼间敛去了平日里无时无刻的笑容,恢复了最原本的模样。那年轻而姣好的面容看上去竟冷寂得异常,像是她亦走过了与他一样悠长的岁月,最后停下脚步回望,眼中也就倒映上了一些怅然自失的沧桑。
“萧家归附辰王,欲抗先帝旨意,迫使陛下逊位。”林霜行终于开口,语调淡然,不知是否出自真心,“萧家叔伯劝降不受,尽数以武力相抗。先生的意思是,他们连重新选择臣服于陛下亦由不得自己吗?”
云莽陡然间呼吸粗重,右手重重拍上桌案,痛苦摇头:“你……你……”
“先生不答,因为你亦知晓,若是辰王当朝执掌天下,如今将会是怎样一副景象。”林霜行淡声继续,“所谓‘灭门’,不过满府逆臣,未曾牵连无辜。先生曾也与霜行一样为帝王骨鲠直言、鞍前马后,若换作先生,当如何选择?关押,流放,还是不管不顾、听之任之,让曾经的萧府也深入如今的旧党,欺上瞒下、图谋忤逆?”
看着逐渐平静无言的老人,林霜行也垂下了眼睫。
眉梢略一轻蹙即恢复如常,仿佛掩去了无数原该天命注定、却终究造化弄人的过去。
“霜行出言无状,”她站起身,屈了膝盖深深下拜,“在此给先生叩首了。”
“长跪不为谢过,只是因了我当年与你父母的一场交情,我说的可对?”云莽忽而出声。
“……先生眼亮心明,霜行不敢。”女子拱着手起身。
云莽喟然长叹,目光落在她脸上:“我记得当年,林兄言称你母亲有为你说亲之意,问我萧府的少将军如今课业及人品如何、是否一如传言,怀瑾握瑜、温润知礼。”
林霜行目光垂落,默然不语。
“他肯留在玄镜阁,留在你身边,无非是想得知当年内情。”云莽看着她,眼神寂寥沉静,“当他知晓了,你们之间,还有当年那样的可能吗?”
……
林霜行回到了书院最幽深的小小院落,然后在石阶上席地而坐,仰头望着青蒙的树梢和月白的天空。
“‘不愿受降,宁死不屈’……好一个宁死不屈。”玄黑的卷轴重重砸向地面,最后滚落在她的脚边,她颤抖着瞳孔抬头,望见了女帝愠怒后归于平静的面容,“玄镜阁听旨,南域暗阁即刻给朕收押萧府满门,无须再审,明日斩首示众。”
“陛下……”她声音低微,拱手下跪,“此事关乎国本,不降佞臣可杀,但萧府满门除却萧舻萧舸等人,亦有未曾参与此事的女眷、幼儿、奴仆,岂不无辜受株,请陛下三思!”
林倾秋在云阶之上遥遥看向她,面容冷寂:“若非抄家灭门,朕将如何平定天下非议诋欺。霜行,朕知道你家中错案,可此事终究不同——你下去吧,此事不容再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