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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1998年的暖气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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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年的长春腊月,冷得像要把整个城市冻进冰窖里。清晨六点,天还蒙着层厚重的铅灰色,巷口那口半人高的酸菜缸早已结了层三寸厚的冰碴,缸沿上挂着的冰锥子尖尖的,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白光。林晓棠趴在自家二楼的窗台上,哈出的白气瞬间在玻璃上凝成雾,她用指尖划开一道痕,看着楼下街道上被积雪没过脚踝的行人 —— 每个人都裹着臃肿的棉袄,围巾拉到鼻尖,只露出双被冻得发红的眼睛,脚步匆匆地踩在雪地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又很快被更冷的风卷走。
林家住在老城区的一栋五层居民楼里,楼体墙面早已斑驳,露出里面泛黄的砖,楼道里没有暖气,每到冬天,扶手都冰得像块铁。但屋子里头却截然相反,铸铁暖气片烧得滚烫,表面凝着层细密的水珠,顺着边缘滴落在地板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客厅里的沙发是母亲结婚时买的,米黄色的布面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处磨出了细细的绒毛,林晓棠最喜欢窝在沙发的角落,那里正好对着暖气片,暖烘烘的热气裹着她,手里捧着本翻得卷了边的《城南旧事》,能安安静静地待上一下午。
今天她却没心思看书。母亲一早就起来忙活,在厨房里切酸菜的声音 “咚咚” 地响,时不时还跟父亲念叨两句:“陈家那口子也真是,早不来晚不來,偏赶这么个冷天,带着孩子从沈阳过来,路上得多遭罪。” 父亲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手里拿着张报纸,头也没抬地应着:“都是亲戚,当年若不是她非要嫁去沈阳,两家也不会这么多年没走动。” 林晓棠竖着耳朵听,心里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 —— 她只在小时候见过这位远房表姐,印象早就模糊了,更别说表姐还带着个儿子,名叫陈屿,是她从未谋面的表哥。
上午十点多,门铃终于响了。林晓棠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却又不好意思先跑去开门,只能攥着衣角,跟在母亲身后,慢吞吞地挪到门口。母亲拉开门的瞬间,股寒风裹着雪沫子涌进来,林晓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抬眼就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 女人穿着件暗红色的呢子大衣,头发用丝巾裹着,脸上冻得通红,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她身边的男孩比林晓棠高半个头,穿着件军绿色的大衣,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肩上落着层薄薄的雪,像是刚从雪地里走过来。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额前的碎发贴在额头上,眼睛很亮,却带着点怯生生的局促,双手放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着,像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坏了吧!” 母亲热情地招呼着,伸手接过女人手里的布包,又帮男孩拍掉肩上的雪,“这就是陈屿吧?都长这么高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陈屿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朝着母亲鞠了一躬,声音小小的:“阿姨好。” 然后又转向林晓棠,眼神躲闪了一下,轻声说:“晓棠妹妹好。”
林晓棠脸颊有点发烫,慌忙点了点头,转身跑去给他们倒热水。暖气片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端着水杯的手却有些抖,心里想着:他比我想象中好看,军绿色的大衣穿在他身上,一点都不土气,还有他递冻梨时的手,手指细细长长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饭桌上早就摆好了菜,酸菜白肉锅在煤炉上炖着,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味儿满屋子飘。父亲开了瓶白酒,给陈家表姐夫 —— 也就是陈屿的舅舅倒了杯,又想给陈屿倒点,陈屿却立刻站起身,双手捂住杯子,小声说:“叔叔,我不能喝酒,我还小。”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不喝就不喝,那吃菜,尝尝你阿姨做的酸菜白肉,咱东北的特色。”
陈屿点点头,拿起筷子,却没先夹肉,而是夹了块冻梨,放在碗里,用勺子轻轻敲了敲,等冰壳裂开,才小心翼翼地剥掉皮,然后把剥好的冻梨推到林晓棠面前:“妹妹,你吃。” 林晓棠愣了愣,看着碗里晶莹剔透的冻梨,果肉泛着淡淡的黄色,还带着点冰凉的水汽,心里忽然暖烘烘的。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陈屿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局促,反而带着点温柔的笑意,指尖上还沾着点冻梨的糖霜,像撒了层细细的白糖。
饭桌上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亲戚们聊着天,从沈阳的天气聊到家里的近况,陈屿的母亲偶尔会插几句话,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说在沈阳的日子不好过,陈屿的父亲工作不稳定,这次回来,也是想让陈屿在长春待段时间,跟晓棠作个伴。林晓棠没怎么说话,只是低头吃着陈屿给她剥的冻梨,甜丝丝的汁水在嘴里化开,凉丝丝的,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吃到一半,母亲拉着陈屿的母亲去了厨房,说是要再炒两个菜。林晓棠正低头喝汤,忽然听见厨房里传来压低的争吵声,她下意识地停下筷子,竖起耳朵听。母亲的声音带着点焦虑:“你说实话,陈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听人说,陈屿他爸在单位犯了错,是不是真的?” 陈屿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姐,你别听外面瞎传,就是点工作上的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母亲的声音提高了些,“要是没什么事,你带着孩子大冬天的跑回来干什么?我可跟你说,晓棠还小,你可别让陈屿带坏她。”
林晓棠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汤勺 “当” 地一声掉在碗里,溅起几滴汤。陈屿正好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点疑惑:“怎么了?” 林晓棠慌忙摇摇头,捡起汤勺,小声说:“没、没什么。” 她不敢再听厨房的争吵,也没心思再吃东西,只是看着碗里剩下的半块冻梨,心里乱糟糟的。她想起刚才陈屿递冻梨时的手,指尖上的糖霜那么甜,可母亲的话却像根刺,扎得她心里疼。
饭吃完后,陈屿和他母亲要在林家住几天。母亲把林晓棠的房间收拾出来,让陈屿住,林晓棠则跟母亲睡。晚上,林晓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总想着厨房里母亲的话,还有陈屿递冻梨时温柔的眼神。她悄悄起身,走到客厅,看见陈屿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本书,借着客厅的灯光看着。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是林晓棠,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还没睡?”
林晓棠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坐下,小声问:“表哥,你爸爸是不是真的犯了错?” 陈屿的眼神暗了一下,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别听大人们瞎说,我爸爸没事的。” 他的手很暖,带着点暖气片的温度,林晓棠忽然觉得心里安定了些。她看着陈屿的侧脸,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很长,微微垂着,像只安静的蝴蝶。
那天晚上,林晓棠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陈屿在雪地里堆雪人,陈屿给雪人安上了两个黑纽扣做眼睛,还从口袋里掏出颗冻梨,放在雪人的手里,笑着说:“给你吃,甜的。” 梦里的雪下得很大,却一点都不冷,因为陈屿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暖烘烘的,像家里的暖气片一样。
第二天早上,林晓棠醒来时,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把整个城市都裹成了白色。她走到客厅,看见陈屿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个冻梨,正在慢慢剥着。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对着林晓棠笑了笑,指尖上沾着糖霜,在阳光下闪着细细的光:“醒了?来,吃冻梨。”
林晓棠走过去,接过冻梨,咬了一口,还是那么甜,那么凉,却比昨天更甜,更暖。她看着陈屿的眼睛,忽然觉得,不管大人们说什么,不管外面的风有多冷,只要有陈屿在,这个冬天就不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