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快列车》刘千羽

2、第 2 章

　　他站光着脚站在车厢的地板上提了提裤子，跟着塞了塞衬衣，又使劲地伸了伸两只胳膊。在他的脸上，冉林没看到像旁边女乘客的那种疲惫不堪。看来，他在座位底下睡得还挺好的。

　　他用手推了推冉林对面座位上躺着的那位女乘客的小腿，屁股搭着边，坐在了靠着过道的那个座位上。女乘客被他推小腿的动作弄醒了，抬头看了一眼是他，没说什么又睡了。瘦脸男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转头问过道那边眯着眼睛睡觉的胖乘客。刚才摸人家女乘客屁股的那家伙被警察带到哪去了？

　　隔着过道被瘦脸男搭讪的那位胖乎乎的男乘客，十分不情愿的睁开还没睡醒的眼睛，回了他一句：警察把那小子铐在了那边车厢门口了。瘦脸男来了兴致，不揉脑袋了。蹬上鞋，站起来就往冉林进来的那个车门口走去。

　　冉林这才想起来：车厢门口那么狭窄的地方，光头男却仍要挤在那里。还眼珠乱转，一脸潮红地抽着烟。

　　冉林对这事儿不想上什么心，他和这事儿没关系，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他现在被憋屈的空气顶住呼吸，眉头都快聚到一块儿了。哪还有闲情逸致来听听别人的是非？

　　火车咣当咣当地开出去有十几分钟了，才见瘦脸男兴冲冲地回来。刚坐到座位上，就开始讲了。周围的人不管是谁都成了他的听众，冉林也得听。

　　光头男是今天早上八九点的时候在一个小站上的车，跟他一起上来的还有两个人。仨人坐下就开始喝酒，玄玄乎乎，五迷三道地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列车从果瑙开出来的时候是晚上，他们仨人上车时，列车已经行驶了一夜。坐在硬座车厢里的乘客都疲惫得东倒西歪地睡着，但也不得不承受这仨人的说笑声。就在冉林上车前的半个多小时，光头男摇摇晃晃要去卫生间撒尿。一位年纪有三十多岁的女乘客，正准备下车。她哈着腰撅着浑圆的屁股，从座位底下往外拉自己的行李。光头男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对着人家浑圆的屁股就下手摸了几下。要说，这酒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时候，怂人喝完它都能干出点儿出格的事儿。光头男似乎还用不着酒壮怂人胆，他是看着人家屁股亲切就想摸两把。但这摸过之后，麻烦可就大了。

　　女乘客猛地一转身，看到了满脸酒气，色眯眯朝她嬉笑的光头男。郎朗乾坤之下，竟然在火车上蹦出来个西门大官人！女乘客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指着光头男的鼻子就是一顿质问。这哥们有把子硬气劲儿，面对女乘客的质问竟然毫无悔意，梗梗着脖子告诉人家：就摸了，怎么地？一边说一边还用那种挺下流的眼神在人家胸部扫来扫去，仿佛要用他的眼神把人家衣服扒下来。好看看除了浑圆屁股以外，其他那些白花花的肉。

　　一开始，那位女乘客也没想把光头男怎么样。被别人摸了屁股，骂对方一顿出出气也就算了。或者对方给道个歉，说点儿什么不小心碰到之类辩解的话也就结了。但这老小子非但没有歉意的态度，还眼神乱瞟，说出些挺流氓的话。那这事儿，就不是能轻易了结的了。

　　他俩站在过道上吵架，前后左右的乘客睡意全无，都朝着他俩这边看。几句话过后，女乘客越发害臊了，嚷嚷着去找列车员。列车员过来时，光头男还在叫嚣着。遇到这种事儿，只有找乘警来解决了。这老小子听到列车员要找乘警，终于收敛了刚才的嚣张气焰。和他一起喝酒的俩人，不停地给女乘客的道歉。但正主的那种流氓劲头，对女乘客的刺激太强烈了。虽然他收敛了嚣张的神情，但却仍不道歉。女乘客一定要找乘警处理。

　　光头男在乘警面前确实没再说流氓话，但却又开始撒谎了。他说女乘客完全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胡搅蛮缠，他根本没摸她屁股。乘警抬头看了看车厢棚顶安着的高清摄像头，也不想再听光头男废话了。他推着光头男一起去了列车监控室。回来的时候，光头男成了霜打的茄子。然后，就被乘警铐在车厢上下车过道的铁把手上。那个车厢门停站时不开，再加上一扇内车厢的门，那里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囚室”。

　　光头男的那俩朋友，一会儿围着乘警转，一会儿又去围着女乘客转。他们想出点儿钱，把事情私了了。这事儿一开始吧，说大够大，说小也是可能私了的。但闹到这个份上，光头男还一副死贱耍流氓没够的样子，让那位女乘客下定决心要送他进公安局。女乘客在冉林上车的那站下了车，但光头男下不去。这个站不够规模，没有铁路公安局。乘警只能把他先铐起来，等到下一站转给铁路公安局。

　　瘦脸男讲起故事来还挺耐听的。原来躺在他那边座位上的女乘客都坐了起来，闭着眼睛也要听听他讲的故事。瘦脸男用了抽十多分钟烟的功夫和别人讨论，又和光头男的尬聊了几分钟。他后来总结了一下：要是当时光头男肯服个软儿，说两句好话，没准现在就不用铐在车门边上了。

　　冉林其实不愿意去关心瘦脸男讲的故事，但瘦脸男就坐在他的斜对面。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的，他想不听都不可能。冉林旁边座位上的那位男乘客，确实听得有滋有味的。冉林看了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抱着那么多面包？从冉林和他上车的地方开始，到鹤翔城终点站满打满算也就四个小时。他带这么多面包，那量一天一宿也吃不完。

　　瘦脸男讲的故事，车厢里大半数人都知道。他可能是因为在座位底下待得太久了，一直没和别人说话憋的。讲故事，无非是为了痛快痛快他闷了很久的嘴。他躺在座位下面听别人争吵时，思想上一定很是挣扎。要不是因为看热闹聚集的人多了，没什么空隙，估计他早就爬出来了，好凑近了看看是咋回事儿。

　　列车慢了下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体也跟着左右摇晃。瘦脸男的故事讲完了，冉林座位附近又安静了下来。没人看手机，都顾着抓紧时间睡觉。冉林是不缺觉的。但自从他在车厢了坐下来，他仿佛就被充斥车厢的疲惫抵住了呼吸。那种疲惫得气息是传染的、是逼人的、是强势的。身处在疲惫的气息里，任何形式的抗争似乎都是一种徒劳。冉林就像他周围乘客一样，疲惫得闭着眼睛。或许，冉林和别的乘客还是有点儿区别的。别的乘客是因为旅途劳顿，是没有休息好的那种倦怠，而冉林是被这样的气息顶得昏头昏脑。

　　冉林闭着眼睛感受着列车的晃动，他仿佛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一个小时。他不想把买好的书从包里拿出来。茶杯里泡好的茶，他也不想拿出来喝上一口。他只是想闭着眼睛在等待，等待过完这一秒，然后马上再过完下一秒。

　　列车终于在摇晃了好久之后，在夏常站停下了。瘦脸男像是去送别老友似的，跟在下车旅客的后边去给光头男送别。然后，又像是志得意满似的跟着上车的旅客走回来。坐下之前，又挪了挪座位上睡着女乘客的脚。

　　列车在夏常站停了好久，乘客又都开始昏睡了，车却还是停在站台上不动。站台上只有一位穿着铁路工作制服的人，无精打采地站在火车旁边。他低着头，不停地用鞋底搓着地面。也许，他觉得能用鞋底搓出来另外一个春天。

　　冉林早就在等开车了。车厢里的空气，并没有因为许多一路疲惫的人下车，又上来一些精神饱满的人而改变。后上来的乘客和冉林一样，刚找到座位坐下，就被车厢里原有的那种空气困住了。他们也开始闭上眼睛等待开车，大概也在希望早点到达他们的终点站。

　　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对面座位的靠背上。刚才脚被瘦脸男挪了一下的女乘客，现在又坐了起来，阳光就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眉毛拧成了个疙瘩，眼睛却还是闭着，眼皮不停地哆嗦着。蓬乱的头发，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晕黄。她坐着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还没过上两分钟便坐不住了。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把地上的包艰难地拉了起来，放到了她临窗的座位上。身子一歪，趴到包上继续瞌睡。刚才躺着时盖的那件羊皮坎肩，打着卷，轻飘飘地从座位上滑落到地上。瘦脸男哈了一下腰，把羊皮坎肩捡了起来。

　　一个戴着鸭舌帽男乘客刚从冉林座位旁经过没多久，就在车厢连接处同另一位抽烟的男乘客骂了起来。好像是因为鸭舌帽盯着人家看了。那位乘客问鸭舌帽：你瞅啥？鸭舌帽回嘴说：你特么怕瞅，出鸡毛门儿？在车厢连接处抽烟的其他乘客赶忙把俩人劝开了。鸭舌帽骂骂咧咧地往车厢里边走，回到座位上坐下时一阵得意。那位刚才和他对骂的乘客，抻着脖子，嘴嘎巴着，不知说了什么？坐在附近的乘客睁了睁朦胧的睡眼，见没了热闹，就又继续睡了。

　　冉林没想到自己坐这趟车会有这么多的体验。刚上来一个多小时，却像是已经在车上坐了一夜似的。旁边那位抱着一塑料袋面包的乘客，总是一副呆滞的目光。当冉林转过头来看他时，他们目光交织在了一起。然后，冉林就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滚滚如潮般的不耐烦。冉林像是被他抱面包袋子的姿势传染了，也像他一样使劲抱了抱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拎包。

　　列车仍在不紧不慢地向前开着,车厢里又一次安静了。仔细听听，冉林确也能听见对座女乘客粗重的呼吸声。冉林睁开眼睛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乘客们都不是什么正经的睡觉姿势。瘦脸男不说话了。他刚才说了半天也没人接茬，总是自说自话也是很寡然无味的。

　　路边庄稼地里的玉米长得真高，要是火车停下来跟它比比，它能挡住下半截车窗。火车路过的许多地方是望不见远处的，只能看见绿油油的玉米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