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快列车》刘千羽

1、第 1 章

　　中午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条，冉林就去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候车了。他坐的那班火车要到12:36才能到站，那是一趟特快列车。但谁都知道，现在的高铁要比这种特快列车跑得快得多。

　　多年前的出差生涯，让冉林内心产生了去重新体验一下特快列车的冲动。他没有在办完事情后选择坐高铁回去。把剩下的这半天时光消耗掉，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过法儿。

　　冉林安静地坐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随便翻了几页刚才买来的那本书。大厅的广播里播报他坐的那班列车已经到站的消息，乘客们可以检票到三站台上车了。冉林合上书，把书装进拎包的夹层里。然后，站起来走向检票口，在闸机上刷了一下身份证，检票进站了。

　　冉林走在通向站台的天桥上时，心里满是愉悦，就好像要去见一位老友似的。他很期待重温一下当年的记忆，竟管那些记忆多是疲惫，并不全都是美好。

　　他刚走下通向站台的楼梯，就看见一列绿色的火车已经停靠在三站台上了。每个敞开车厢门对着的站台上，都有几个人东张西望着。要么在说话，要么在抽烟。也许他们是闲着无聊想在车厢外放松放松，这也说不定。多年前，冉林自己一个人出差那会儿，火车停靠车站时他也这样。这样的特快列车，其实是不必下车抽烟的。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就有烟灰缸，在那儿抽烟没人管。那些站在车门边透口气儿的人，他们的穿着并不脏。如果仔细看看，还挺时髦的。冉林说不上来与他在哪里有些不同，但却能感知到不同的存在。在冉林的内心里，忽然莫名地生出些沉甸了。

　　一位上身穿着件半绿半灰色冲锋衣，下身穿湛蓝色牛仔裤的光头男，正站在敞开车门口对着的另一侧车门口。他身后堆着一些行李包什么的。他斜着身体靠在了上边。

　　冉林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挤在那么个狭小的空间里？内车厢的门都快挡在他脸上了，却还在里边站着。泛着酒气潮红的脸颊，刮得也算干净。左胳膊半举在胸前，左手指上夹着燃到一半的香烟。大概是刚才抽了一口，吐出来的烟还盘旋在他的头顶上，烟雾缭绕的。他那直勾勾里边带着无缘由恨意的眼神，让冉林莫名其妙。

　　冉林的心情又往下坠了坠。他掂了掂手里的拎包，在犹豫中拐进了车厢。

　　两个卫生间的门是锁闭着的。右边卫生间挨着的洗漱空间，被行李箱塞满了。行李箱的上边，还放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一个有些掉色的牛仔包。一男一女半靠半倚着这些行李，脚就在来往的过道上。斜歪着身子，脚尖都快顶到了一块儿了。他们俩对走进车厢的乘客并不在意，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的画面。左边那个洗漱盆旁边，也被行李箱占领了，只是没人倚靠着。但要是想洗个手，非得站在过道上尽力往前伸着才能够得着。不过，看那个洗手盆干得要泛碱的样子，估计已经很久没人在这洗手洗脸了。

　　从车厢的这头向那边望去，密密麻麻的满是人。行李架上的行李摆放得更是参差不齐，有的大包带悬吊着，都快够到坐着的乘客脑袋了。冉林忽然想退出车厢，他闻到一种味道。那不是臭味，而一种浑浑噩噩的疲惫。他想问问列车员，是不是还有剩余的卧铺可买？他觉得，卧铺那边看起来不会这么别扭。在这之前，冉林也想到过可能的情景。现在车厢里的情形，在他的记忆里并不算陌生。但当他真的身处车厢的那一刻开始，他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

　　算了，不就是四个小时吗？以前坐四十个小时硬座的时候都有过。那年夏天，从太原到广州坐的就是绿皮火车。大热天儿的，降温要靠窗口吹进来带着铁屑的风。列车临时停车的时候，车厢棚顶安着的电扇才会转一会儿。那还没空调呢！还不是跟着许多人一起熬了过来吗？这趟车的条件，比起那次可好多了。自己又不是什么高级人物，一介贫民而已。别人能坐这样的车，自己为什么就不行了？不是自己决定的吗？要找一下很久以前那种坐硬座出差的感觉。不是还为了这个决定，在满是练习题的书店里强找了一本还不算无聊的书吗？唉，还是去找自己的座位吧！四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冉林安慰着自己。

　　冉林现在不怎么想抬头看行李架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也不想看那些疲惫不堪的脸。他要认真对待的是过道上那些从座位上支出来的似睡非睡乘客的腿和脚。

　　列车停靠在哪个车站，似乎不是这个车厢里迷糊着的乘客最关心的事情。他们都在尽力让自己休息的时间更多些。即便是看起来蓬头垢面，也在所不惜。车厢里充斥着疲惫的味道。它们笼罩着一切，填充了一切。冉林感觉自己快呼吸艰难了！他又一次犹豫了。

　　晚夏阳光的午后，一杯茶，一本书，一窗田野。一边听着火车在铁轨上奔行的咔哒声，一边沐浴在阳光下的阅读。多么美好的想法啊！但现在都已经跑到九霄云外了。在这个车厢里读书就别想了，那是地地道道的另类。就算是一直睁着眼睛不睡觉，仿佛都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罪过。

　　从果瑙到鹤翔城的这班特快列车，只是号称特快。因为它几乎见站就停，早就失去了特快列车那种叱咤风云、一往无前的冲刺感。虽然，它开起来的时候，最快也能飙到每小时一百几十公里。但时而减速，时而停车的状态，让这班车同现在的高铁比起来，就像是一只缓慢的蜗牛。

　　冉林上车的地方是一座五线小城，高铁站在城的南边。小城的高铁车次虽少，但上下午都是各有几个班次经停的，不至于非要坐特快列车。冉林多希望自己现在没在这趟特快列车上，而是在城南那个高铁站坐上了高铁。但是，现实就是现实，现实并非如此。

　　冉林在车厢里磕磕绊绊地一边走，一边找自己的座位。刚才在小城下车的人有一些，而那些还没到站的旅客，他们多希望自己可以霸占那种一串三个位置的座位。那样就可以稍微伸直点儿身体，好好睡上一觉了。冉林找到他的座位时，一位女乘客正头里脚外，蒙头盖脸地睡在三个座位上。车窗边蓝色折叠窗帘的下摆，正卡在她的脖子上边。她不为所动，看上去睡得还特别香。冉林用手敲了敲她的小腿。她在朦胧中慢慢半抬起头看了看冉林，然后十二分不情愿地坐了起来。伸脚在小桌子下边硬挤了挤塞着的行李包，好给她的两只脚腾开些地方。脚刚停下来，身体咕蛹了几下，就又靠在窗帘上睡着了。

　　冉林还是坐不下去，三人位的长座位下边还躺着一个人呢！那人的脑袋在对面座位的下边，腿在冉林的座位下边。一张薄薄的电褥子是他的“褥子”。冉林总不能把脚放到人家肚子上吧！

　　不过，也不用冉林去叫醒他。刚才冉林邻座女乘客用脚挤空间的时候，被挤的行李包碰到了他的肚子上。他已经开始蠕动着想要出来了。冉林先是看见他的一只干硬的手伸了出来，摸索着搭在了对面的座位上。要是再往前多伸几厘米，就要碰到对面座位上躺着的另外一位女乘客的后背了。正当他使劲撑着把上半身挪出来时，火车顿了一下。他刚钻出座位的头，咣当一下磕在了小桌子下边的钢角上。

　　这人的脑袋不知道疼吗？磕得咣当一声也不当回事儿，仍旧不哼不哈地继续往外钻。等他撑直了上身，坐在电褥子上看着冉林和另外一位旅客时，火车又顿了一下。这次顿的有些剧烈，他的脑袋又在小桌子的边沿上狠狠地磕了一下。火车缓缓地开了。

　　从座位底下钻出来的男乘客，大概有五十多岁，看起来蛮瘦的。眼角的鱼尾纹确实不少，脸色是那种风吹日晒留下的微褐色。脸上的胡茬，一看就是新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