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配》九野摘星

7、妄见鬼话

　　宁不救眉梢微挑，问道：“怎么个怒法？”

　　老妪动作一停，左右看了看，才拢着手往宁不救耳边凑，压着声音道：“还能怎么怒？不下雨呗！二十年前这地界就旱过一回，你们村子不知道也正常。”

　　宁不救侧过脸，边认真揣摩这老妪岁数，边作好奇，继续发问：“这儿也旱过啊？严重么？好端端地怎么会惹到龙王呢？”

　　似是嫌弃她问题多，老妪重新站直了身子，抓起一把纸钱往河边迎风而扬的火堆里洒，拉着声音怪腔怪语：“还能怎的？人作孽，不敬神……可不是惹得龙王生气？”

　　纸钱太轻，顺着风扬到一边，宁不救见老妪仿佛没看见般只继续拿纸钱，挪了一步站到上风口，“阿婆，风大，我帮您挡着些。”

　　老妪睨她一眼，火光浅浅映进眸底，宁不救有一瞬捉到她那混浊眼神，依此推定年纪。
　　她喉间溢出一丝轻笑，声音稍显粗哑：“你这娃娃倒是会来事儿。”

　　宁不救才笑一下，新一捧纸钱已落进火里，黑灰腾着火星，扑到人眼前。老妪则盯着火堆念叨：“老天会喜欢你的。”
　　“来。”老妪接着招呼宁不救，往边上一指，“瞧见地上的竿子了吗？帮我这老婆子拾起来，搅两下。”

　　宁不救看向地面，火堆与河岸间的确丢着一根竹竿，她弯腰拾起，握着竿子看了看这阿婆又看了看火，低声问：“我搅吗？阿婆这纸钱烧给的……是龙王吗？”

　　她怎么瞧着火堆旁边还有个圈呢？

　　“自然是给龙王烧的，不然还能给谁？”老妪拉高了声音，听着反倒有些模糊，“亲朋故友？”

　　“烧给人有什么用？烧给老天还能求个保佑。”她抓着纸钱一把把往火里丢，宁不救见老妪如此，想着她都不介意那她也无甚避讳，拿着竹竿去搅纸钱。

　　老妪挎的篮子里本也就只剩半篮纸钱，有了人帮忙后烧得更快，未多时，便只余下一握。

　　宁不救见状收竿，看着老妪往火前进了一步，捻着纸钱慢慢洒进火里，直到最后一片沉下，老妪也不曾再言语。

　　天这会儿已经完全黑下来，阴天透不出月亮，渐渐熄下去的火堆也亮得晃眼，勾勒人轮廓。

　　“阿婆。”宁不救问她，“这算祭过龙王了么？”
　　老妪笑了声，“这才哪到哪儿。”

　　她似来了兴致，又恢复了先前的健谈，同宁不救讲起旧时盛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人们拜神仙虔诚得很，贡果贡品，三牲五果，比人过年关还热闹。”

　　“可惜……”老妪脸色转阴，“人犯了错，龙王也翻了脸。天上不落雨，地上没饭吃。不能饿死那个，就要饿死这个。一层层饿下去，一层层找饭来，饿死的饿死，饿活的饿活！”
　　老妪一把钳住宁不救胳膊，手上的力道比她以为的要大。这个已逐渐激动的女人紧紧盯着她，问她她知道吗？！

　　宁不救低头看着她，漆黑的夜色里看不清彼此神情，只能隐约看见不再那么亮的眼睛与脸上浅淡的光。

　　不远处树冠的叶子在动，宁不救没去看，而是用自由的那只手握住老妪手腕，“人若是都犯错，或许算咎由自取。若只有几人犯错却被连坐，是天不仁不慈。”

　　“不仁不慈……”老妪咀嚼着这几个字，慢慢松开了抓着宁不救的手，挎着篮子连退数步，这次脚步却稳，一点都没踉跄。

　　宁不救微微蹙眉，只觉这两村子堪称卧虎藏龙，她不会是中计了吧？

　　“娃娃。”老妪痴笑，往宁不救手里塞进一个东西，“跑，带着茵茵，跑得远远的！”
　　宁不救还没来及看手里是什么，老妪又转为哭嚎：“我的儿！我的儿啊……”
　　老妪拍膝痛哭，声泪俱下，“我的儿……我的青儿……我的秋娘……老天爷你开眼呐！开眼呐！”
　　她哭着往宁不救身上扑去，也不知是把她当成了老天爷还是什么。宁不救尚有谜云未解又见她神志狂乱，下意识便规避硬碰硬的念头，往后挪步，却踩中一硬质圆物。
　　瞬时，眼前老妪消散得无影无踪。

　　“神医！”应无赦自瞧见情况不对就从树上跳了下来，只是赶到时还是慢了一步。

　　宁不救尚有点恍惚，看着赶来的应无赦问：“那阿婆……就这么一下子消失了？”

　　应无赦四下一顾，“我去追？”

　　宁不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摇头，“这不符合常理。”
　　她又转向应无赦，“轻功高手想离开这里，也不能嗖地一下就变没吧？”
　　应无赦飞过来时她还能看见影，勿说那老妪本就不似习武之人，便真是一代高手，也不可能跟变戏法似的说没就没。

　　这不对。

　　“……神医？”应无赦往前进了一步，神色有些担忧。

　　宁不救觉得哪哪儿都不对。

　　“你没看见那阿婆吗？”
　　“什么阿婆？”

　　宁不救脊背一凉，定睛看向应无赦，见他左肩上盘踞一只独眼青面长舌小鬼，猩红长舌晃荡着甩上他背后黑刀刀柄，湿湿嗒嗒黏黏糊糊。而他一无所觉，反倒倾身靠近她，随着此动作，那小鬼顺着他肩膀滑下，眼珠子都快坠她身上。

　　“停！”

　　宁不救开嗓后脑袋两侧逐渐蔓延上钝痛感，眼前奇诡景象散作重影又合归一处，最后晃晃悠悠地凝实——她瞧见她不知何时出了右拳，直挺挺打出去，拳头距离应无赦的衣襟只余半寸。

　　而此刻应无赦神色担忧，正紧张地看着她。

　　宁不救扫了眼应无赦背后，是一黑一白两把刀。
　　她浅松了口气，放下拳头，又问：“你已离开罗刹堂多久？那老妪瞧着怪吗？今日酉时我们吃的什么？”

　　应无赦一愣，但还是一一答道：“二十三天。略有些。我们酉初还在找洛金花……”

　　他不知道神医问这个是做什么，只看见神医自己摸自己的手，摸了好几下才停住。

　　“你刚刚有看见什么吗？”宁不救问，“比如烧纸钱的老妪？”

　　应无赦神情困惑，“当然。神医不是还同我打手势让我先藏好？我是见那人走了，才出来的。”

　　宁不救：“她何时走的？”

　　“就在你烧完纸钱之后。”应无赦也看出宁不救神情不对，同她细细描述，“神医帮着她烧了纸钱，她去握你的手，说谢谢你，然后就走了。”

　　宁不救：“那我呢？”

　　“神医就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过了会儿又忽然往后撤，我以为出了变故，便过来了。只是刚到这里……”

　　“我就给了你一拳？”宁不救直率问出。

　　应无赦略迟疑地点头，然后补充道：“我躲开了。”

　　夜晚的风吹得人发凉，宁不救没说话，立在原地跟先前似的发呆。
　　许久，她忽笑了声，戏谑开口：“真是终日打雀却教雀啄了眼，老头儿那《毒经》真是写了个棒槌。”
　　当年学毒的时候她师父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行遍万里山川广罗天下毒物，就愈发衬得她今日这中招有多荒谬可笑。

　　现下尚未深入秦岭，便已出现了她未见识过的致幻药，若再往里进，是不是她就得让人毒死了？
　　《毒经》的秦岭一篇莫不是她师父醉倒在秦岭山脚做梦写的？

　　应无赦候在一旁，对宁不救所言听得一知半解，他只知宁不救的师父医不活擅医也擅毒，请其出手颇有难度。至于神医提及的“毒经”，外头并无相关消息流传。

　　“应无赦。”宁不救吹了火折子往他眼底一照，火光映在那双蓝色眼睛里，其怔然暴露的一览无余。

　　反应瞧着都对。至少比先前的对。
　　宁不救合上火折子，摸着那一点余温道：“我刚刚看见鬼了。”
　　她也没看应无赦是什么反应，只继续说：“那鬼生得难看，伸着千百鬼手想缠着我。但我命硬，鬼手拽不动我，反倒被我断了舌头。然后它就被吓跑了。”

　　宁不救故事讲得平淡，连丝情绪起伏也不见，听着便不骇人，也没这么真。但不知罗刹堂原先到底都教了他什么，应无赦听了她这故事，第一反应竟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神医愣住，原是鬼打墙。”他话讲得认真，还接着道，“听说鬼也怕煞，我还命硬，它们应会怕我。若再来……”

　　“没有鬼。”宁不救重新吹了火折子照明，“世上没有鬼。方才是我看看幻觉效果过了没有。那烧纸的老妪会使毒，你若是看见鬼，就是也中招了。”
　　宁不救辨着方向往北山村走，“我们直接回村子。”

　　应无赦跟着她，走出好几步才勉强理顺思绪，“是罗刹堂？”

　　宁不救脚步没停，“与你无关。”
　　若那老妪与罗刹堂有关，要做的应当是把她毒死，而不是撒点致幻药就逃之夭夭。

　　“那我们明日再来找解药？”应无赦问。

　　“不找了。我直接去把人弄醒。”老妪的出现让事情有些偏离掌控，宁不救不信有人会在河边随机抓人做下这种事。
　　但她会来秦岭是靠自己一步步查出的线索，如果这中间有人动了手脚，那只能是在蓬莱买消息时就被做局了。
　　做局之人甚至还得特别了解她，不然这一路上但凡少点突发情况她都不会在北山村停——

　　“应老板。”宁不救忽然停下。

　　“你离开罗刹堂二十三日，要救之人身在陇南。你我则在豫西初次见面——这路，你是如何在二十三日里走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