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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原野与星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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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个星球晨昏交替,她固然理智镇静,他又那样阴晴不定。大风大浪都能挺过去,生活里的小摩擦反而歇斯底里。
为了给默琳惊喜,喻司臣在她生日当天下厨做了一桌的宜兰菜。默琳吃不惯,却不敢说,只是筷子动得不勤,他也生了好久的闷气。
姐姐想在省城买房,父母不让默琳继续深造,学天文又赚不到钱,应该学会接济家里。那从前默琳连智能机都舍不得买,每年往家里寄的奖学金呢?学不会的不是她,是为人父母。
默琳拒绝永远被亲人敲骨吸髓,也从来不和喻司臣说家里的事。他打去一笔汇款让父母闭了嘴,两人却因此争吵不休,喻司臣觉得默琳小题大做,难得的约会也不欢而散。
研究所有位前辈一直在追求默琳,喻司臣不屑一顾,自信到近乎刻薄,却又会在她手机弹出信息时阴下脸去。连晨起刮胡须都因为心不在焉而划伤,默琳出门替他买须后水,他却冷冷一声“不用”,连刀片也丢掉。
那时他的戒断反应很强烈,半夜咳个不停,一个人躲去客厅。默琳还是惊醒,埋怨地去摘他手中烟蒂,不慎被火星子烧到手心。喻司臣骤然发作起来,怪她多管闲事,冰块在推诿中迅速融化,他将冰袋狠狠掼在地上,摔门就走。
他这一走又是好几月,回来时手足都有冻伤,默琳哪里还有气。他的防寒冲锋衣还有新雪的味道,扔下登山包之后像只饿坏了的云豹埋进她的毛领里,很痒,啃得她笑个不停。
天色欲暝,他们盖着毯子喝热茶,还是看老电影。窗外淡烟微雨,山色空蒙,情比景还安宁。
先前的电影票房低迷,倒是喻司臣又像是本色出演的好,能上教科书的坏。他打开镀金盒又合上,来来回回地焦躁:“不知道别人怎么骂我呢。”
默琳沉吟片晌:“你有没有听过安提基特拉机械?”
希腊的安提基特拉岛曾打捞出一艘西元前1世纪的沉船,船上却藏着考古学界公认13世纪才出现的金属齿轮,轮齿还都是单数。圆形对折容易,三等分却难,因而单数齿的制作难度远超双数。研究还表明这是个天文计算机,235个刻度的齿轮代表太阳、月亮和地球的位置。
“人们称它为时代错误遗物。同理还有哥斯达黎加石球,千年前的印第安人不该拥有曲率那么准的雕凿能力。被西班牙殖民之前,他们甚至还没进入铁器文明。”
“你是说我生不逢时,还是不合时宜?”他听出话外之音,不安分的右手掏出了一枚戒指,“真巧,我确实正要说点不合时宜的话——见到你没多久,我就去了趟安特卫普钻交所。怕唐突了你,不敢让它亮。”
他为默琳戴上形似星辰的鸽子蛋,铂金四爪勾不住那熠熠的光,像他眼神环进她的无名指,连未来都有了名字。
雨后的夜格外清明,天竺棉四件套没再换过,反复浆洗得褪了色,像幕景一样盛了满怀的星。她也偎在他怀里,言有所感:“你此刻抬头看到的星光,也许是几万年前发出来的。”
“一眼万年?”他笑问。
“一万年,也可能只有这一眼。”
默琳记得自己当初跟在喻司臣背后讨要签名,他满脸困惑地辩解并未带走天文馆的藏私。
可怎么没带走呢?馆长太太曾开玩笑说默琳就像镇馆之宝,但她监守自盗。才一眼而已,居然把心都交出去。
I was a fool to fall for a man like you.(我真是傻瓜,竟然爱上你这样一个人。)
8
喻司臣首次公开承认恋情,连左手的婚戒也被拍到。
直到众人发现默琳居然就是和喻司臣有过亲密合照的第三者,经纪公司方觉大事不妙。
公司一直想让喻司臣转型,极力避免绯闻的负面效应。对此反应更大的是喻先生,因为前车之鉴,他对子女的情感约束特别严。他以为停了家族信托,撤去职务就能使儿子屈服,事实却说明是他这个父亲更输不起。
同样震怒的还有熙娴的家族,可率先自乱阵脚的是默琳父母。他们都是眼界不高的农民,被追上门的媒体吓成了惊弓之鸟。姐姐也被错认成默琳,连工作都丢掉,在电话里扬言总有一天也要让妹妹痛苦和后悔。
熙娴吞了药,虽然有惊无险,却绊住了喻司臣。之后喻家在券商遭遇大麻烦,也是熙娴祖父拿出信用做背书。恩情恩情,纵使无情,也得报恩,台媒都认为他们会破镜重圆。
喻司臣飞回禄口机场那天下起冷雨,最近国际天文学会交流太忙,研讨会动辄开到天亮,默琳连看手机的时间都没有。喻司臣跨进家门的时候她才洗完澡,也是一条浴巾裹着,里头却什么也没穿。
他放下旅行箱就要吻她,她怕羞,躲开时没有笑。他却笑了,懒洋洋地喊饿。
冰箱里只有冷冻沙丁鱼,喻司臣配着芜菁拌饭勉强吃了几口,又错将酱油认成味霖,心底像再次浇过冻雨。默琳浑然不觉:“没想到你突然回来,我这就去给你买新鲜……”
“你能想到什么?我发了多少简讯你都不回,我倒想知道,你对你那位前辈也这样吗?”他绷紧眉弓,将手机扔向桌面。
是有关国际天文交流的报道,大合照里默琳正好和那位前辈挨在一块。她慌慌张张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才一开机,热点新闻伴随无数简讯刺向眼膜,令她一时痛得蹲坐下去。
在喻先生出言讥讽喻司臣妈妈,喻夫人骂他连畜生都知道报恩的时候,他发讯息问默琳,我们现在就结婚好不好?
他站到她面前,仿佛初次相遇的情境。喻司臣也蹲下朝默琳伸出手,又倏地收回,只要他愿意,发梢都是戏:“我怎么觉得你也把我当条狗,开心时哄一哄,不需要了就一脚踢开。”
这话多伤人啊,只有在完全纵容自己的人面前,他才敢这样有恃无恐。
风雨如晦,一夜未语。默琳蜷在弧形窗前,不敢哭出声音,东方既白的时候隐约感到被人抱起,好好儿地送进了被窝。
他们都明白,没有风浪可以将他们分开。无奈大都好物不坚牢,很多裂痕只能用时间和空间来缝补。
新剧组在南迦巴瓦峰附近开机,喻司臣出发前磨磨唧唧地黏在床边——我走了,真走了。这次回来我们就和好,好不好?回来当天我们就领证,好不好?
默琳还在装睡,她不敢说好,怕像悲剧电影的套路一样。更不敢说不好,惹急了他,又推迟归期。
还不到半个月,他就打来电话说想家了,又问:“好不好嘛?”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时光流逝,我对你的爱却与日俱增。)
怎堪苦等,何必再等?
她正要说好,忽然像是风雪灌下,步话机哔波乱响,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9
2021年中,被疫情打乱的世界难得恢复些许生机。教授老迈难行,遂拜托默琳替他去云南参加公开课。
云南啊……离西藏太近,离台湾太远。那里或许看得到南迦巴瓦峰巅,却望不见宜兰礁溪樱花陵园的纳骨廊。
五年前,有几位剧组人员不慎跌落雪山,在场唯独喻司臣有经验。他义无反顾地下去救人,然后再也没回来。害人无数的反派角色,现实中却为了救人身亡,报道轰动一时,回首只剩唏嘘。
可也不过短短五年,沧海桑田,再深的爱意都能稀释成微弱的缘分。昨天才发生的事,今天都未必记得清。就像《卡萨布兰卡》里的那段对话:Where were you last night?(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That's so long ago, I don't remember.(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想不起来了。)
Will I see you tonight?(今晚我可以见到你吗?)
I never make plans that far ahead.(我从不计划那么遥远的事情。)
连结昨天和今天的只有梦境,可默琳总也梦不到他,总是哭醒。
这些年自媒体飞速发展起来,喻司臣的角色剪辑掀起一场浩大的悼念,多少人叹息没能早点发现沧海遗珠,这样一个演什么像什么的神颜竟然没有出圈爆红。他像是字帖,珠玉在前,走后炉冷剑锈,不管旁人如何效仿,也是画虎不成。
一片伤心画不成。
讲演结束时许多听众向默琳提问,学术或八卦。喻司臣死后这些年,有关默琳的罪名逐一被洗清,更显她的经历传奇。一个农村走出来的天文学博士,连背朝黄土面朝天也浪漫。
观众席里还有几位背包客,默琳像被一件冲锋衣迷住,忽然逆着人潮往外追。追到泪流满面才想起,怎么可能是他?如果真是喻司臣,他怎么不上来同自己说一句话,哪怕是告别。
那人确实不是喻司臣。
但喻司臣却也真的曾经站在人潮之外,不敢上前同默琳说一句话。
他并没有死在雪山里,却也重伤昏迷,只能通过插管维持生命。大约两年前,他苏醒后拖着病体赶回南京,等着他的却是一场婚礼。
默琳和另一个男人的婚礼。
仿佛黑洞吞噬,他整个人被撕裂,差点没疯了。可三年光阴对他而言弹指一瞬,对默琳来说却是一千多个日夜的分分秒秒。迎宾中的美丽新娘慢镜头一样转过脸,看见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如果他像他演过任何一个爱而不得的角色那样,肯定会不顾一切带走他的女主。但他永远都只是配角,只是那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少年。他心灰意冷,近乡情怯,没能迈出那一步。
由他黑白,还她绚烂。
可那位新娘也不是默琳,姐姐其实认出了喻司臣,却不肯说。
公开课圆满落幕,前辈正式向默琳求婚。她忽然想起喻司臣从前教她说闽南话,里头有一句“人生海海”,这一生无论怎样变换浮沉,却也还是要过下去。
那夜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梦到喻司臣,太难得,光顾着看,忘了亲吻。
默琳余生都没离开南京,喻司臣也再没回去。无论演员还是喻家,他都舍弃,终获自由。后来他踏遍世界的河流山川,却再没遇到他的星辰。
电影的结局说:“We'll always have Paris. ”(我们永远拥有巴黎。)
可他们也曾拥有过整个星球最温柔的旷野和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