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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九天十地,三垣四域,灵气衰而复盛,史称“回潮纪元”。
      ——回潮21年。
      黄昏像一条被拉长的旧绳子,系在牛角上,晃啊晃,晃到顾长昭面前。
      她正把最后一把马棘草扔进竹篓,抬头就看见那截剑——半掩在泥里,剑身被锈啃得坑坑洼洼,像被岁月啄食的骨头。
      老牛“阿春”先发现的,低头嗅了嗅,打了个喷嚏,甩她一脸草渣。
      “出息。”长昭抹了把脸,蹲下去抠剑。
      泥水裹着锈,冷得浸骨。她指腹刚触到剑脊,耳畔“叮”的一声,仿佛有人拿金属敲了一下空碗。
      接着,她听见风。
      风里有呼吸,不是人的,也不是兽的,像一整条星河在换气。
      那呼吸吹进她脑子里,吹出一副画面——
      满天星斗忽然倾斜,化作万柄小剑,悬在头顶,对她行了一礼。
      画面一闪而逝。
      长昭眨眨眼,把剑插在牛背上,像插一根赶牛棍。
      “回家,吃饭。”
      阿春晃了晃尾巴,慢悠悠迈开步。夕阳把她们的影子压成一张薄纸,飘在田埂上。
      ——
      村叫“柳沟”,三十户人家,一条河。
      夜里,河声像纺车,吱呀吱呀纺月光。
      长昭躺在牛棚阁楼的草垫上,把锈剑抱在怀里睡。
      她做梦。
      梦里还是柳沟,却没了人烟。
      草长过屋顶,风一吹,绿浪起伏,浪里浮着无数透明的人影,冲她招手。
      她赤脚踩在草尖,每一步都踩出一声剑鸣。
      走到河边,河水忽然立起,化作一面镜子。
      镜里,她看见自己——
      头戴帝冕,身披血袍,脚下跪着一排排无头尸。
      她想逃,却听见背后有人轻轻喊:
      “朝闻道——”
      那声音像锈剑摩擦鞘壁,沙哑,却带着笑。
      “夕死可矣。”
      长昭回头,镜子炸裂,碎片化作万颗流星,冲她坠来。
      她睁眼,胸口滚烫。
      锈剑横在她膝上,剑锈剥落一寸,露出一点幽蓝的星纹。
      第二天,长昭把剑藏在草料下,照常去放牛。
      日头刚爬过东山,村口传来马蹄。
      一匹枣红马,驮着个穿青衫的少年。
      少年腰悬玉牌,上刻“玄都”二字,像把小小的山。
      他见人就笑,笑得比河里的晨雾还干净:“可有见一截锈剑?”
      村民们摇头。
      长昭蹲在河边,用柳条编圈套鱼,耳朵竖得比牛还高。
      少年一路问,问到她跟前。
      “小妹妹,见过一截锈剑么?大概这么长,锈得很。”
      长昭抬眼,看见他眼底有两团小小的灰影,像雪地里落了两粒烬。
      她摇头,反手把柳条一甩,水花溅他一身。
      少年愣了愣,忽然笑了,笑得比刚才还干净。
      “无妨,缘分未到。”
      他拍马要走,阿春却“哞”地一声冲过去,马尾扫过马鼻,枣红马受惊,前蹄高扬。
      少年被甩下来,滚进芦苇荡。
      长昭笑到弯腰。
      少年爬起,满身泥,仍不忘拱手:“谢无咎,玄都山外门弟子,后会有期。”
      他走后,长昭把牛赶进芦苇深处,扒开草料,锈剑安静躺着,像一条冬眠的蛇。
      她伸手,指尖又被冻了一下。
      这次,她听见剑里有人轻轻叹气,像为她惋惜,又像为自己庆幸。
      当夜,长昭没回村。
      她带阿春上了“鹰嘴崖”——柳沟最高的坡,能望见百里外的镇子灯火。
      秋夜凉,她把破毯子披牛背上,自己缩在牛腿边,点一小堆火。
      火舌舔夜,星子被烤得噼啪响。
      锈剑插在脚边,火光一照,锈斑像干涸的血。
      她拿手指去抠,锈粉簌簌落,露出更多幽蓝纹路,连成一只睁开的眼睛。
      眼睛眨了一下。
      长昭吓得后仰,背撞牛腿。
      阿春回头,舔她头发,温热的舌头带着草屑味。
      她定下神,再看剑,眼睛不见了,只剩一条细线,像闭合的眼睑。
      风从崖底卷上来,带来很远处的钟声。
      “咚——”
      第二声时,锈剑自鸣,与钟声应和。
      第三声,星动了。
      一颗流星划破天幕,拖出长长的尾,直直坠向鹰嘴崖。
      长昭瞪大眼,想跑,脚却生根。
      流星在她头顶炸成光屑,像一场逆向的雪。
      雪落在剑上,落进她眼里。
      她听见“咔”一声轻响——
      那是她体内某道门被推开的动静。
      门后,星河倒挂,万剑林立,对她俯首。
      她伸手,最靠近的那柄小剑化作光,钻进她掌心。
      掌心一烫,多出一粒朱砂痣。
      锈剑安静下来,像完成使命的老狗,趴在她脚边打盹。
      远处,柳沟的灯火一盏盏灭。
      她抱膝坐到天亮,第一次觉得,世界原来很大,大到能装下她全部的梦。
      卖豆腐的老汉:
      “昨夜听见鹰嘴崖有动静,像打雷,可天上星星比元宵还亮。”
      洗衣的婶子:
      “长昭那丫头没回,别是给狼叼了?”
      老汉:
      “狼?她那头牛比狼还精,敢叼她?牛先顶死狼。”
      河边钓鱼的小鼻涕孩:
      “我看见啦!星星掉她怀里啦!她明天就要骑牛飞走啦!”
      众人笑。
      笑声飘过河,飘到崖上。
      长昭正把锈剑裹进破布,绑在牛背。
      她听见笑声,回头冲村子挥了挥手。
      风把她的影子吹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下山时,阿春忽然停住,扭头看她,大眼睛湿漉漉。
      长昭挠它下巴:“别怕,我们就去看看山那边是什么,看完还回来。”
      牛鼻喷出一团白雾,像一声叹息。
      她牵牛,牛背驮剑,一行仨,走进晨雾里。
      雾很浓,像一碗搅碎的月光,把柳沟慢慢吞没。
      她没回头。
      她不知道,自己身后,河岸的芦苇一夜间全开了花,白茫茫,像下了一场迟到的雪。
      雪里,有人踏波而行,青衫猎猎,腰间玉牌轻响。
      谢无咎站在芦花深处,望着她背影,轻声道:
      “找到了。”
      ——三日后
      柳沟的雨下得黏,像一锅煮化的麦芽糖。
      顾长昭把斗笠扣在牛背上,自己光脚站在田埂,看雨脚在泥面戳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她手里攥着那截锈剑——裹了三层破布,仍透出幽蓝,像怀里揣着一尾不肯安分的磷虾。
      三天前,鹰嘴崖的“星落”让村里人议论至今。
      老里正说,那是“天火”,不吉;
      卖豆腐的老汉却拍腿,说星落的方向有“贵人”要走。
      长昭没插嘴,她只是把斗笠让给牛,自己淋雨,觉得雨声像无数细小的舌头,在耳边重复一句话:
      “快走,快走。”
      雨幕里,铁蹄声踏水而至。
      仍是那匹枣红马,仍是青衫少年,只是这次他撑了一把竹骨伞,伞面画着小小的白鹤。
      马到田埂前停住,白鹤被雨打湿,翅膀垂成两片凋羽。
      谢无咎翻身下马,衣摆竟没沾泥,像雨声里一道干净的留白。
      他冲长昭作揖,声音比雨还润:“小妹妹,又见面了。”
      长昭把锈剑往背后一藏,脚底蹭下一团泥,甩成月牙形:“我说过我没见锈剑。”
      谢无咎笑,目光落在她背后那团破布——布角被蓝星纹浸染,正一闪一闪,像偷偷打信号。
      他也不拆穿,只问:“可否借你家牛棚避雨?马瘸了。”
      长昭这才看见,枣红马左前蹄裂了口子,血被雨冲淡,像一条粉色的线。
      她侧开身:“牛棚漏,愿不愿随你。”
      牛棚矮,只及人肩,阿春占去大半,两人一马可回旋的地方只剩脚背大。
      雨敲草顶,滴答声连成串珠。
      谢无咎从怀里摸出一只白瓷瓶,蹲地给马洗伤口,指腹轻得像在给婴儿擦脸。
      长昭抱膝坐在草垛,锈剑横在膝头,布已湿透,蓝星纹却愈亮,映得她下巴一片幽蓝。
      “它叫缺月。”少年忽然开口。
      长昭心头一跳,装作听不懂:“谁?”
      “剑。”谢无咎抬眼,眸里那两粒灰影像被雨洗亮,“本名‘朝闻道’,断折后,我们叫它缺月。”
      长昭手指收紧,指节发白。
      少年继续道:“三日前,玄都山观星台测到星力坠此,师门派我寻回。它若认主,会自己择路回去;若未认主,旁人碰之,折寿三年。”
      长昭嗤笑:“那你还敢挨这么近?”
      谢无咎也笑,笑里带苦:“我道心缺损,寿折无可折。”
      雨声忽然大起来,像要给两人盖一层白被。
      长昭低头,看见破布缝隙里,锈剑正轻轻颤抖,像听懂旧友的名字。
      雨停时,西天撕开一道蟹壳青,夕光透进牛棚,把草影拉得老长。
      谢无咎起身告辞,长昭却先一步挡在门口:“你说它碰了折寿,那你现在还剩几年?”
      少年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
      “三年?”
      “三个月。”他笑,像在谈别人的命。
      长昭愣住,半晌,把锈剑往他面前一递:“那你带走,别再折。”
      谢无咎没接,反而后退半步,摇头:“它已认你。强取,我当场暴毙。”
      长昭皱眉:“那你想怎样?”
      “让我试一剑。”少年拔出自己的剑——木鞘,铁身,平凡无奇,“若我胜,你随我上山;若我败,我转身走,并替你挡下后续寻剑之人。”
      长昭回头看阿春,老牛正慢吞吞反刍,眼皮耷拉,像在说“随你”。
      她深吸一口气,解开破布,锈剑露全貌——
      锈尽剥,星纹铺满剑身,像一条银河被谁揉碎,又随手缠上去。
      她抬手,剑尖指向少年鼻尖,声音尚带奶气,却自有锋芒:“出招。”
      两人移至棚外空地,夕光把湿泥镀成铜镜。
      谢无咎横剑当胸,先礼后兵:“玄都山外门,谢无咎,请赐教。”
      长昭没门派,只学牛甩尾,她学了个四不像,却把锈剑甩出一声清啸——
      “叮!”
      双剑未交,剑风已撞,雨珠被震成粉雾。
      少年踏中宫,直刺,剑势轻灵,像雨燕剪水;
      长昭反手,锈剑无招,只凭本能上撩,星纹骤亮,拉出半弧蓝光。
      “嘡——”
      铁剑断。
      半截剑身旋转飞起,插入远处枣树干,颤声如哀鸣。
      谢无咎虎口迸血,却笑,笑得比夕光还淡:“我输了。”
      长昭收势不及,锈剑惯性前冲,直取少年咽喉。
      她吓一跳,手腕急转,剑身拍在对方肩上,力道卸去七分,仍把谢无咎震得单膝跪地。
      血顺他指缝滴落,落地成小小红花。
      长昭喘口气:“你走吧。”
      少年却抬眼,眸里那两粒灰影被夕光点燃,竟透出虔诚:“愿赌服输,我护你入山。”
      长昭撇嘴:“我又没答应去。”
      谢无咎指了指远处——
      暮色里,数道剑光正贴地疾驰,方向柳沟,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鲨。
      “第二拨寻剑的人,比我强,也比我狠。”他甩去血珠,语气温柔,“你打他们,会死。”
      长昭握紧锈剑,指节由白转青。
      阿春忽然“哞”地一声,踱到她身旁,低头拱她手背,温热的舌头卷走泥与汗。
      她抬头,看见最后一缕夕光落在牛背,像给老朋友披一件金色战袍。
      “那就走。”她吐出一口浊气,声音轻,却惊起芦苇深处一群白鹭,“去看看山那边。”
      夜初,河雾升腾。
      长昭只带两样东西:锈剑,和阿春。
      谢无咎折一根柳条,给马缚好伤蹄,牵绳步行。
      两人一牛一马,踩着湿沙,沿河岸往镇口去。
      身后,柳沟的灯火一盏盏亮,又一盏盏暗,像有人眨眼,像有人告别。
      到岔路口,长昭停住,伸手摸阿春鼻梁:“真愿意跟我?山里有虎。”
      老牛甩尾,扫她一脸风,风里有草味,也有河味。
      她笑,翻身上牛背,锈剑横放,像给夜划一道口子。
      谢无咎侧目:“不坐马车?”
      “牛慢,可牛认识路。”
      少年点头,牵马跟上。
      雾浓,很快吞没一行。
      最后一瞬,长昭回头——
      柳沟已隐进墨黑夜布,只剩河水反一点微光,像有人在那里挥手,又像有人在那里哭。
      她抬手,冲黑暗挥了挥,不知挥的是告别,还是承诺。
      然后她踢踢牛腹,轻声道:“走吧,阿春,去把星星走成太阳。”
      【柳沟·次日】
      老里正敲铜锣:
      “长昭那丫头留书啦!说去外头看看,牛也牵走啦!”
      卖豆腐的老汉:
      “我早说她非池中物,你们还不信!她去年帮我抬磨盘,气都不喘!”
      洗衣的婶子:
      “可怜见的,才十四,要是被拐子拐了咋办?”
      小鼻涕孩吸溜鼻子:
      “她骑牛飞啦!我亲眼见的!牛蹄子踩星星,‘哒哒哒’!”
      众人又笑。
      笑声飘过河,飘进雾里,追上那一行小小的脚印。
      脚印很快被夜风吹平,像从未存在。
      可河水记得,芦苇记得,老牛背上的少年记得。
      有个地方叫柳沟,沟里有块田,田埂上曾蹲着一个小姑娘,她伸手,把一条银河揣进了怀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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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内容大改中…… 31号回来发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