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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要试试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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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薇跟着陈稻禾穿过一道爬满青藤的矮墙,眼前豁然开朗。
与其说这是一个作坊,不如说是一方被巧妙驯服的自然天地。
依着一条潺潺溪流而建,几间白墙灰瓦的平房围出一个不大的院子。
院中错落有致地立着竹架,上面悬挂着数十匹正晾晒的布帛。
它们并非工业染坊里千篇一律的呆板颜色,而是透着生命的鲜活。
深邃的靛蓝如雨后天晴的天空,温柔的栀黄似初绽的迎春,热烈的苏木红像凝固的晚霞。
还有一些交织着复杂的、叫不出名字的过渡色彩,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光影搅碎又重组。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植物根茎的泥土腥气,某种类似中草的清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于米酒的微醺酸味。
这与薇薇熟悉的画廊里的松节油、抛光剂和香氛蜡烛的味道截然不同,更原始,也更生动。
“这里就是我和阿婆瞎鼓捣的地方。”稻禾放下扁担,语气里没有自谦,只是一种平实的陈述。
她走到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大陶缸前,用一根长长的木棍轻轻搅动,缸内深蓝色的染液随之旋转,泛起幽深的光泽。
薇薇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心神。
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要拍摄,手指却在按键上停顿了。
她意识到,任何镜头都无法捕捉此刻空气的质感,温度的微妙以及那种弥漫在空间里的、专注沉静的氛围。
她收起手机,选择用眼睛和所有的感官去感受。
“这些颜色……”薇薇走近一排悬挂的布匹,指尖虚虚拂过一道由深蓝渐变至月白的布料,触感柔软而带着阳光的温度,“都是用植物染出来的?”
“嗯。”稻禾走到她身边,拿起一块完成染色的样布,“这是板蓝根,我们这叫它南板蓝,染出来就是这个蓝色。这个是栀子果,”
她指向另一块明亮的黄色,“秋天的时候满山都是,摘回来捣碎取汁。苏木是从南方来的木材,劈开煮水,就能得到红色。”
她的介绍没有一丝炫耀,如同山民介绍自家地里的庄稼一样自然。
但当她拿起那些布料时,眼神里会流淌出一种近乎温柔的光亮,那是真正热爱某事的人才有的神情。
“太不可思议了。”薇薇由衷感叹,职业本能被唤醒,“色彩的饱和度和层次感非常独特,有一种……机器无法复制的生命力。”
她试图用专业的术语描述,却发现那些词汇在此刻显得有些苍白。
稻禾笑了笑,引着她走向院子一角,那里堆放着许多植物原料,有些是新鲜采摘还带着露水的,有些则是晒干捆扎好的。
“每一年阳光雨水不同,每一批采摘的植物质地也不同,所以染出来的颜色都会有细微的差别。没有一匹布会完全一样。”
这个观点轻轻撞了一下薇薇的心。
在她的世界里,追求的是绝对的标准、统一的完美、可复制的成功。
而这里,却坦然接受并欣赏着这种天然的“不完美”和“独特性”。
“能看看是怎么做的吗?”薇薇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暂时忘却了高跟鞋的不适和舟车劳顿。
“正好要给一匹白绢上色,用的是蓼蓝发酵建的染缸。”稻禾点点头,走向那个冒着热气的陶缸。
薇薇看着她用木棍继续缓缓搅动染液,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接着,稻禾从旁边水桶里拎出一匹浸泡湿润的白绢,拧得半干,然后将其浸入深蓝色的染液中。
她用双手轻柔地揉捏、提拉、翻转着布料,确保每一处都均匀地吸收染液。
蓝色的汁液很快浸染了她的手指和小臂,她却毫不在意。
片刻后,她将布匹提起,接触空气的部分瞬间由黄绿色魔术般地氧化为蓝色。
“第一次出蓝。”稻禾侧头对薇薇说,额角有细小的汗珠,“要反复浸染氧化很多次,颜色才会越来越深,越来越牢。”
那匹布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空气与染液之间呼吸、蜕变。
薇薇看得入神,她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过“创造”的过程。
不是敲击键盘调整参数,不是在高谈阔论的策划会上争辩概念。
而是用双手,直接与材料对话,与自然合作。
“你想试试吗?”稻禾忽然问,眼神清澈带着鼓励。
薇薇愣了一下。
试试?
弄脏她昂贵的设计师裤装和真丝衬衫?
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但看着稻禾那双被染蓝的、却无比自在的手,看着她眼中纯粹分享的热情,那份拒绝卡在了喉咙里。
一种强烈的、冲破牢笼的冲动攫住了她。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跃跃欲试。
她笨拙地脱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微凉湿润的泥地上,一种陌生而踏实的感觉从脚底升起。
稻禾递给她一匹准备好的白棉布和一副橡胶手套。
薇薇犹豫了一下,将手套放到一边:“像你那样就行。”
她学着稻禾的样子,将布浸入微温的染液。
滑腻的触感包裹着手指,奇特的味道更加浓郁。
她模仿着稻禾的动作,但显得僵硬而生疏,布料在她手里不怎么听话。
“放松点,”稻禾的声音很近,带着笑意,“感觉布的呼吸,跟着它的节奏走,不是你强迫它。”
稻禾的手偶尔会碰到她的,指导她翻转的角度和用力的轻重。
那触感带着染液的微凉和稻禾指尖本身的温热,有一种粗糙的真实感。
薇薇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在一次提起布料氧化时,她没控制好力道,几滴蓝色的染液溅起,落在她雪白的衬衫袖口上,迅速晕开一小片刺眼的蓝。
“啊!”薇薇轻呼一声,下意识地蹙眉。这件衬衫的价格足以买下这里很多的布料。
稻禾也看到了,脸上掠过一丝歉意:“对不起,我……”
薇薇看着袖口那抹突兀的蓝,又抬头看看稻禾那双彻底染蓝却无比灵活自在的手,再看看周围在风中自由摇曳的无数蓝色布匹。
忽然间,那点心疼烟消云散,甚至生出一丝奇异的解脱感。
“没关系。”她打断稻禾的道歉,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轻快,“这样……挺好。算是真正参与过的证据。”
她继续手上的动作,这一次,似乎放松了许多,渐渐找到了些许感觉。
看着手中的布料在自己参与下一点点改变颜色,一种微小却真切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这与成功策划一场万众瞩目的展览带来的感觉不同,更原始,更个人,也更快乐。
阳光暖暖地照在背上,溪水声潺潺不绝。
她们没有再过多交谈,一个教,一个学,沉浸在色彩与双手创造的静谧世界里。
薇薇看着身旁专注的稻禾,侧脸被光线勾勒得柔和而坚定。
她忽然想到上海那些无休止的派对、沙龙和开幕式,想到那些言不由衷的交谈和精心维持的笑容。
与此刻的简单、专注、真实相比,那个她习以为常的世界,忽然显得如此遥远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