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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腐烂的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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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烨住回了那间老房子,像一株有毒的藤蔓,重新缠绕上严言记忆里最腐朽的那段根茎。严言再也没靠近过那条巷子,甚至连那个方向都不愿多看一眼。他宁愿绕远路,多穿过几条肮脏嘈杂的街道,也不愿让那片区域的空气沾染上自己的衣角。那里腐烂的根,似乎正汲取着绝望的养分,重新生长出来,张开黑色的网,试图将他再次拖回那片无法挣脱的泥沼。
第二次再见他,不是在巷口,不是在菜市场,而是在一个更加不堪的场所——一个藏在破旧居民楼深处、连招牌都没有的肮脏赌档后门。
严言是抄近路去给严许买烟时,无意中拐进那条死胡同的。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一幕。
段烨被人踩在脚下,脸紧紧贴着污秽不堪、满是痰渍和油污的水泥地面,身体蜷缩着,像一条真正濒死的、瘦骨嶙峋的野狗。他的姿势,和当年严言被吴可那帮人踩在脚下时,如出一辙。
时间仿佛形成了一个恶毒的闭环。
严言是一个冷漠的人。他反复告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双腿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像寒风中最后的叶子。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他手脚发麻。但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当一个冷漠的、事不关己的看客。他甚至试图从这扭曲的场景中,榨取出一丝可怜的、扭曲的快意。
看啊,段烨。
这就是报应。
你施加给别人的,终究会回到你自己身上。
他看见自己了。
即使被人用鞋底死死踩着半边脸,即使狼狈得像一滩烂泥,段烨的眼神依旧像淬了毒的蛇信子,又毒又利,穿透了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钉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求救,没有羞耻,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拖人下水的恶意和了然。
他咧开嘴,血和泥污糊在他发黄的牙齿上,他朝严言嘶吼,声音破败沙哑,却像诅咒一样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恶臭:
“你以为严许是什么好人吗?”
“他也是混这条道上的,烂透了的渣滓!你猜他为什么愿意养着你?”
“养大了方便操呗!他跟我一样,也是个烂人!看上你这张脸了吧?哈哈哈……”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又准又狠地扎进严言最恐惧、最不敢深想、一直试图用麻木掩盖的那个角落。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严许身上的伤,他来源不明的钱,他偶尔流露出的狠戾,他看自己时那种越来越复杂的眼神——此刻都被段烨这恶毒的指控串联起来,组成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胃里像是被瞬间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带着铁锈尖刺的绞肉机,剧烈的绞痛猛地袭来。痛得他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冰冷的冷汗。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吐出来。
恶心。
又被恶心到了。
这次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反感,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源于信任可能崩塌的恐惧与绝望。
他没有跑,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转身,一步一步地,极其缓慢地离开了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死胡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碎玻璃上。身后的咒骂和狞笑渐渐模糊,只有胃里那搅动的疼痛和脑子里嗡嗡的回响,无比清晰。
那天晚上,严许回来得比平时都早。屋里没有开灯,严言蜷在沙发上,胃部的隐痛和心口的滞涩让他没什么精神,像一只被抽掉了骨头的猫。
严许脱下带着室外寒气的夹克,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脸色这么差?”
严言抬起头,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下,看着他那张好看却总是带着新旧伤痕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永远也看不透的眼睛。段烨那些恶毒的话再次在耳边尖锐地回响起来,像魔咒一样缠绕着他。
他需要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将他推入深渊。
“严许。”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摩擦过木头,“你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严许正准备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的动作顿住了。打火机的盖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橘黄色的火苗在他指尖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瞬间变得晦暗不明的侧脸。
他在犹豫。
这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沉默,像一把冰冷沉重的铁锤,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了严言本就摇摇欲坠的心上。恐惧像是无数冰冷的、带有黏液的藤蔓,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迅速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不敢想下去。那些只在电视新闻和街头巷尾的恐怖传闻里出现的词汇,在他脑子里疯狂闪烁、放大——贩卖器官、贩毒、赌博……每一条都是通往地狱的、万劫不复的单行道。来钱快,但代价是灵魂和生命。
“贩卖器官、贩毒、赌博来钱快……”他几乎是机械地、不受控制地重复着这些可怕的词汇,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哀求,“你别……”
话没说完,严许突然抬手,朝着他的后脑勺不轻不重地给了一巴掌,打断了他未尽的、带着恐慌的猜测。
“谁教你的这些?”他厉声问,眉头紧锁,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怒意。
严言被打得愣了一下,看着他骤然变得凌厉的脸,那股害怕失去他的、巨大的恐慌瞬间压倒了一切理性思考。他猛地抓住严许结实的小臂,语无伦次,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着说:
“……你别去碰那些,你这么笨的,玩不过他们的。你会吃枪子的,你会死的。”
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严许浑身是血、倒在某个肮脏角落的画面,这想象让他痛彻心扉。
扔下这句话,他不敢再看严许的反应,挣脱开他的手,像身后有恶鬼追赶,冲进了唯一的房间,把自己狠狠摔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连鞋子都没脱。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的头很痛,像要裂开。
胃也痛,一阵阵抽搐。
心里更痛,像被那只想象中的绞肉机彻底搅碎,血肉模糊。
后来听到段烨的消息,是通过街坊邻居零碎的、带着唏嘘或快意的议论,像风一样,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死了。
不是被人打死的,是病死的。据说很早就染上了见不得人的脏病,内脏都烂透了,死的时候形销骨立,真正变成了一具披着松弛人皮的骷髅架子,在一个清晨被收垃圾的发现,像处理一件大型垃圾一样被拖走了。
严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锁了门。
起初,他笑了出来。声音低低的,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越笑越大声,笑得肩膀耸动,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看啊,段烨,你最终连像个人一样死去都没做到。你烂掉了,从里到外,彻彻底底。
笑完后,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哽咽。
然后,他开始哭。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眼泪却汹涌得像决堤的洪水。他蜷缩在床角,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哭得浑身颤抖,哭得撕心裂肺,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是为那个从未给予过他一丝温暖、却与他血脉相连的哥哥?为他自己那段不堪回首、充满恐惧与痛苦的童年?还是为这终于被彻底斩断的、带着剧毒与诅咒的、腐朽的血缘枷锁?
或许都有。
眼泪咸涩,流进嘴里,带着解脱的虚无和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空洞。
他还记得,对门的邻居阿姨,在他很小的时候,一边给他喂着没什么油水的稀饭,一边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告诉他的事情。
说他刚出生的时候,他妈妈偷偷找人给他算了命。算命的说他是祸灾,天生带煞,克亲克己。
他妈妈不信,没舍得扔掉他。
他出生的第一年,他爸爸在工地上出了意外,把腿摔断了,从此成了瘸子。第二年,他妈妈被人骗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整整几十万,那是他们一家所有的希望。第四年,他们俩一起出门,遭遇了惨烈的车祸,都没能再回来。
这些当然都是他不知道的,是邻居阿姨一边给他喂饭,一边叹息着告诉他的。
她说他命苦。
六岁的时候,段烨把段锦关在门外,也是她,总会偷偷地、趁着段烨不在,给他塞一个馒头,或者一碗剩饭。
后来,她也死了。突发脑溢血,死得很突然,就在自己家里,两天后才被人发现。
所以段烨理所应当地恨他。他把所有的不顺和厄运都归咎于他。他有时候看起来甚至像个正常人,会给楼下的流浪猫喂食,那些不懂事的小猫都会亲近他。
但严言知道,他骨子里淌的是黑水,早就腐烂发臭了。
那些被他喂过、亲近过他的小猫,最后都被他虐杀了。他还把它们的四肢砍下来,血淋淋地装进黑色的垃圾袋里,扔到严言面前,笑着问他可不可爱,像不像他自己。
后来,段烨不满足于虐杀动物了。他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打段锦。而他,总是不高兴。他的不高兴不需要理由,因为段锦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
这些事,他没跟任何人说过。
他不想被可怜。也没人会可怜他。人总是匆忙的,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自己的麻烦要愁,不会有人傻到把时间和多余的同情,浪费在他这样一个“傻子”和“煞星”身上。
严许会。
严许不是一般的傻子。
他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子。
所以,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