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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残躯承重托 ...

  •   高顺看着他,看着那双等待着答案的清澈眼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堵住了。
      他从未觉得,说出真相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那双眼睛里还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孩童般的纯粹。这纯粹像一根针,刺得高顺的心生疼。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彻底击碎这份纯粹,将这双刚刚重新睁开的眼睛再拖入最残酷的现实里。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屋内的阳光都偏移了一寸。最终,他没有选择任何委婉的言辞,而是用陈述战报式的干涩语调,说出了那个他自己也无法接受的事实。
      “张力他……战死了。”高顺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他率部死守青枫坡,为大队争取到了突围的时机。其余的弟兄……回来了两百一十二人。”
      陈宫脸上的那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那双眼睛猛地睁大了,浑浊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他似乎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一阵剧痛让他瞬间弓起了身子,剧烈的咳嗽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如同风中败叶般颤抖。
      “公台!”高顺大惊,连忙上前想要扶住他。
      “别碰我!”陈宫的声音嘶哑而尖利。他推开了高顺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床榻,一点一点地重新躺平。他的目光不再看高顺,而是死死地盯着那被烟火熏黑的屋顶,仿佛要在那上面看出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高顺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他看到两行清泪从陈宫那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没入了他花白的鬓角之中。
      一个计谋无论多么精妙,在沙盘上推演时,都只是一枚枚冰冷的棋子。但当它付诸实施时,那些棋子,便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陈宫一生算计人心,算计天下,他早已习惯了牺牲,也早已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数百名最精锐的战士用他们的生命,仅仅是来换取他一个人的生命。
      这份重量太沉了。沉到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尚存良知的人。
      高顺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了那块断成两半、沾着血污的虎符。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它放在了陈宫的手中。
      陈宫的手猛地一颤。他那冰冷的手指触碰到那同样冰冷,带着血腥气的金属时,整个人都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紧紧地将那半块虎符攥在了手心。那坚硬的棱角深深地嵌入了他的掌心,刺破了皮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高顺看着他,这位平日里运筹帷幄、智计百出的先生,此刻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高顺心中那股被压抑了数日的悲恸,也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险些便要夺眶而出。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是将军。他不能倒下。
      两人再无一言。
      在此后的七日里,坞堡的大门再未开启。
      陈宫的身体在华佗的精心调理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他能在人的搀扶下,勉强下地走上几步。只是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了。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静静地坐着,手中紧紧攥着那半块虎符,目光则始终望着北方的天空。他不说,但高顺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那片名为“青枫坡”的土地,在看那数百个再也回不来的忠魂。
      而高顺则沉默地处理着坞堡内的一切防务,安排着伤员的轮换,调配着本就不多的粮草。他的话比以往更少,命令却比以往更清晰,更冷酷。
      第八日,华佗前来为陈宫做最后一次复诊。
      “伤口已无大碍,剩下的便是静养了。”华佗收回银针,看着陈宫那依旧苍白的脸,缓缓道,“心病,还需心药医。陈先生胸中郁结之气不散,纵使身体痊愈,也终究是行尸走肉。老夫能医人身,却医不了人心。二位,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便背起了自己的药箱。
      高顺将早已备好的一袋金饼双手奉上。“先生救命之恩,高顺没齿难忘。些许俗物,不成敬意,还望先生收下。”
      华佗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老夫救人,是为行医者本分,非为金银。况且,”他看了一眼陈宫,“若非那位季先生的护理之法,老夫也无力回天。这份酬劳,将军还是留给那些更需要它的人吧。”
      他不顾高顺的再三挽留,就那么一个人,背着药箱,步履从容地走出了坞堡,消失在了雪原的尽头。他来时如神,去时如风,不带走一片云彩。
      华佗的离去,也意味着他们该上路了。
      归途,不再是那三十骑的亡命狂奔。他们从附近寻来了一辆还算结实的牛车,在车厢内铺上了厚厚的皮毛与被褥,作为陈宫的座驾。剩下的骑兵则如众星捧月般,将这辆牛车护卫在最中间。
      他们的速度很慢,气氛也无比的沉重。这不像是一支凯旋的队伍,反而更像是一支送葬的行列。
      他们沿着官道,向着下邳城的方向缓缓东行。这里虽已是徐州地界,但战争的阴影依旧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沿途的村庄,十室九空,田野荒芜,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着,看不出半分生机。偶尔能看到的是一些从淮南逃难而来的流民,他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蜷缩在废弃的窝棚里,用一种麻木而恐惧的眼神注视着他们这支小小的军队。
      陈宫大多数时候都靠在车厢里,透过车窗,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到那些流民眼中的恐惧,知道那是刘辟的黄巾余部,为了制造混乱而留下的“战果”。他也看到一些坞堡的墙壁上,还残留着不久前厮杀的痕迹,那或许是刘备的军队,为了“清剿叛军”而留下的威慑。
      这些都是他和季桓在下邳的地图上亲手布下的棋局。他们拨动了第一枚棋子,引发了这一场滔天的洪水。他们成功地削弱了袁术,救出了自己。
      可是那些被洪水波及的、无辜的百姓呢?那些在青枫坡下,用生命为他铺平了道路的陷阵营将士呢?
      陈宫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迷茫。他一直以为自己所求的是匡扶大义,是结束这乱世。但为何他所走的每一步,脚下都踩着累累的白骨?
      车轮吱呀作响,碾过冰冷的土地。这声音像是在拷问,也像是在叹息。
      又行了数日,他们终于看到了下邳城那高大的轮廓。
      城门外早已有一支队伍在风雪中静静地等候。为首的正是吕布,和同样在此等候的季桓。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即将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早已得知噩耗的、化不开的沉痛。
      当吕布看到那辆缓缓驶来的牛车,看到那护卫在侧仅剩小半的陷阵营时,他那双虎目瞬间便红了。
      高顺翻身下马,走到吕布马前,单膝跪地,声音嘶哑:“主公,末将无能,未能将弟兄们,悉数带回……”
      吕布没有说话,他亲自下马,走到高顺面前将他扶起。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沙哑:“不,你做得很好。回来,就好。”
      他越过高顺,走到了牛车旁。季桓也跟了上来。
      车帘掀开,露出了陈宫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
      “主公……”陈宫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公台,躺下,别动。”吕布按住了他的肩膀,看着他那虚弱的样子,这个纵横天下的男人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哽咽,“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宫的手上。那只手紧紧地攥着半块破碎的虎符。
      吕布沉默了。他伸出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地覆在了陈宫的手上,将那虎符连同陈宫的手一同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只有这一个重如山岳的动作。
      季桓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他们赢了。他们将陈宫从死神的镰刀下抢了回来。
      但他也输了。
      他看着归来的高顺,看着车中的陈宫,再回头看了看那空荡荡的、本应有数百名英雄归来的道路。
      陷阵营,这支吕布军最精锐的王牌,经此一役已是折损大半。
      季桓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仿佛已经能听见,在遥远的北方,许都城内,曹操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发出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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