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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俏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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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俏像
八月的雨夜,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透过琴房微开的窗户悄然潜入。姜寒酥独自练习着肖邦的《革命》练习曲,这首编号Op.10 No.12的C小调练习曲,需要左手持续快速的跑动与右手和弦的爆发力完美结合。她已经连续练习了三个小时,却始终无法完美处理中段的连续八度。
手指在琴键上飞驰,汗水微微浸湿了她的额发。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与自己的极限博弈。挫败感随着错误的增多而积累,她的手指渐渐僵硬,不再听从内心的歌唱。
终于,在一串混乱的音符后,她重重地砸在琴键上,刺耳的杂音撕裂了雨夜的宁静。
寂静突然降临,只剩下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姜寒酥捂住脸,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自我怀疑。那些被严格日程压抑的焦虑此刻全部涌上心头:我真的能行吗?肖邦大赛高手如云,我这样的水平,真的有机会吗?即使通过了选拔赛,又拿什么与国际上的天才们竞争?
就在此时,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墨发来的消息:“在画室,雨景很美。想来看看吗?我正在尝试捕捉夜雨的光影。”
姜寒酥犹豫了一下。理智告诉她应该继续练习,但情感上却渴望逃离这间充满挫败感的琴房。她回复:“好。需要带什么吗?”
“带耳朵来就好。想为你画张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撑伞走到美院,楼里只有几间画室还亮着灯。她推门进去,看见陈墨站在画架前,对着窗外的雨景作画。画布上,雨丝像银灰色的细线,路灯的光晕在雨中泛开,如同朦胧的光之花。
“你来了。”陈墨没有回头,笔仍在画布上移动,“稍坐一会儿。等我完成这部分——光线正好,雨滴的角度刚刚好。”
姜寒酥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他作画。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全身心沉浸在创作中。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练琴时的状态——那种全心投入,与艺术融为一体的瞬间。
画室里的气息很特别:松节油的清香与油画颜料的浓郁交织,混合着雨夜特有的潮湿感。墙上挂满了画作,有的已完成,有的还处于创作阶段。角落里堆放着画框和画具,凌乱中自有其秩序。
“知道吗?”陈墨忽然开口,仍然背对着她,“雨声是有形状的。细雨如丝,急雨如波。夜雨不同于昼雨,更加神秘,更加内向——就像肖邦的夜曲与幻想曲的区别。”
姜寒酥走到窗边,与他并肩站着:“雨声也有音高和节奏。细雨沙沙,是中弱连奏;急雨噼啪,是强音断奏。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雨滴是天地的琴键,自然在演奏它自己的乐章。”
陈墨转过脸微笑:“所以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你用耳朵捕捉,我用眼睛追寻。”
他放下画笔,走到一旁的工作台。“来看看这幅画的进展。”画布上,雨夜的校园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美感。陈墨没有简单地再现场景,而是通过色彩的层次和笔触的变化,表现出雨夜特有的氛围和情感。
“你看这里,”他指着画面中央的路灯,“我用了柠檬黄、那不勒斯黄和一点钛白来表现光晕,但故意让边缘模糊,仿佛光在雨中融化。这就像音乐中的渐弱处理,不是吗?”
姜寒酥点头:“就像德彪西《意象集》中的《月落荒寺》,那种光与影的渐变效果。”
陈墨眼睛一亮:“正是!我试图用视觉语言表现那种朦胧的美感。”
他继续作画,姜寒酥则在一旁的旧钢琴前坐下。这架钢琴显然已久未调音,但却有一种特殊的音色。她轻轻弹起肖邦的《雨滴》,与窗外的雨声呼应。
奇妙的是,在这个充满绘画气息的空间里,刚才在琴房中的挫败感渐渐消散。她的手指变得柔软,音乐自然流淌而出。
陈墨边画边说:“你知道吗?绘画与音乐最大的共通点在于节奏感。画面的疏密、色彩的冷暖、笔触的急缓,都如同音乐中的节奏变化。我现在画的雨丝,就在寻找那种‘行板’的节奏感。”
姜寒酥停下演奏,走到画架前仔细观看。她发现陈墨的雨丝并非随意画就,而是有着精心的排列和变化,形成了一种视觉上的韵律感。
“我明白了,”她忽然有所感悟,“就像我练习《革命》时,不能只注重技巧,而忽略了音乐内在的节奏和呼吸。”
陈墨点头:“任何艺术形式,到最后都是关于节奏和呼吸的掌控。”
那晚,陈墨为姜寒酥画了像。他请她站在窗边,侧望夜雨。“不要刻意摆姿势,就保持你最自然的状态。想着音乐,想着雨声,让自己沉浸在那种氛围中。”
姜寒酥照做了。她望着窗外的雨,心中回荡着刚才弹奏的肖邦。渐渐地,她忘记了被画的尴尬,完全进入了内心的音乐世界。
陈墨的画笔在画布上舞动,时而急促如急板,时而舒缓如柔板。他不仅捕捉了她的外貌特征,更试图表现她内在的气质和情感。
两小时后,画作完成。画中的姜寒酥站在窗边,侧望夜雨,眼中带着淡淡的忧郁与深思。背景虚化如同流动的音符,整幅画沉浸在蓝灰色的色调中,却有一束暖光照亮她的侧脸,象征着她心中的音乐之光。
“题目叫《雨中的钢琴手》。”陈墨在右下角签上名字和日期。
姜寒酥凝视着画中的自己,忽然有一种被深刻理解的感动。陈墨不仅捕捉到了她的外貌,更捕捉到了她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的内心世界——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与对未来的迷茫交织在一起的状态。
“谢谢你。”她轻声道,“这比任何照片都更像我自己。你画出了我心中的音乐。”
陈墨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她:“因为你站在这里时想的是音乐,而我画的是如何用视觉呈现那音乐。艺术形式不同,但表达的本质是相通的。”
他指着画中的一些细节解释道:“这些蓝色和灰色的层次,是我对你刚才弹奏的《雨滴》前奏曲的视觉解读;而这束暖光,则代表着音乐给你带来的内心光明。”
离开画室时,雨已经小了。陈墨送她回宿舍,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雨后的校道上。灯影在水洼中伸缩变形,映出暖黄的光晕,宛如一幅幅小型的抽象画。
“下个月开始准备毕业创作。”陈墨忽然说,“同时还要准备考研的作品集。可能会很忙,要尝试一些新的风格和技法。”
姜寒酥点头:“肖邦大赛选拔赛快到了,我也需要加练。林老师说我的演奏还需要更多的个人特色。”
沉默片刻,陈墨轻声问:“比赛之后,还会来画室吗?我想听你弹琴,特别是那首《革命》练习曲。我相信你能弹好它。”
姜寒酥停下脚步,抬头看他。雨已经完全停了,夜空露出弯弯的新月,星光微弱但坚定。
“只要你还愿意听我弹琴,”她说,“我就会来。你的画给了我新的启发,让我明白了音乐中的‘视觉性’和绘画中的‘音乐性’。”
陈墨笑了:“随时欢迎。也许我们可以尝试更多的合作——音乐与绘画的对话。”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姜寒酥感到内心的重负似乎减轻了许多。那个雨夜,在陈墨的画室中,她不仅得到了一幅属于自己的画像,更重要的是,她对艺术有了更深的理解,也对前方的道路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而那幅《雨中的钢琴手》,将成为连接两个艺术灵魂的永恒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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