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翻墨遮山,跳珠入船。 ...

  •   从慈幼堂归来,捻指数日而过,谢烛的死讯已相距甚远。

      这些时日里,秀秀几乎整日整日泡在金鼎轩后厨。

      自打上回厨艺大赛后,她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对烹饪的热情和天赋被彻底激发出来,跟着李三一和四勺学了好些菜式,甚至能帮着后厨炒菜了。

      日子忙碌充实起来,她无暇他顾。

      这日午后,秀秀刚将新学的小炒肉装盘,正拿起巾子揩汗,一个杂役进来找她:“秀秀姑娘,外头有人找。”

      秀秀诧异,一时间说不出话,往角门略一张望,眼皮的褶都多了一层。

      她微一沉吟,放下巾子,解下围裙,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抬腿往门外走去。

      杂役伸手朝廊下一指,对秀秀说:“就是他。”

      她沿之望去。

      不是他。

      一男子正在石凳上坐着,佝着背,穿着粗布衣裳。仔细一看,此人身形有些眼熟,待他闻声转过身来,秀秀眼睛一亮,竟是年初在码头遇见的同乡大哥。

      那时她还不知钊虹早已替她安排好一切,心急两个弟弟,便托了商队的老乡沿途打听一嘴。

      去岁她随着商队到八月才回来,本以为今年秋天待商队归来,她已上船,心中正过意不去,谁承想如今才七月初,商队竟提早回来了。

      秀秀心里一松,总算没有辜负人家的一番辛苦。何况,她正心心念念兄弟俩的消息。

      她快步上前,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大哥,您提早回了?一路辛苦!”

      这位大哥点头应着,脸色却并不好看,勉强扯出的笑像枯枝一样干涩。

      他声音沙哑地提起:“今年路上不太平,折了个兄弟...商队就提前回来了。”

      秀秀莫名紧张,有种不祥的预感,她问起最牵挂的事。

      大哥沉默了片刻。

      廊下无风,空气凝滞沉重,身上的汗结成一层粘稠的膜,秀秀心想,这雨还会再下起来。

      “你那两个弟弟......”大哥缓缓道来,却顿了又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听得秀秀着急。

      “听说被卖到阳城去了,在一户富贵人家里做小厮。”

      她听到这里,微微点头,松缓一口气,钊虹早就跟她讲了。

      然而,大哥接下来的话却令她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

      “......你爹,”他的声音沉下去,“你爹他没了。”

      她看着大哥的嘴唇,一张一合,叙述着他爹的结局:“被要债的毒打一顿,人就疯了,整日胡言乱语,嚷着家里的天石能换金饼,咒骂‘天家’抢了他的石头,最后竟跑到衙门去讨说法,被抓进大牢里,没几日,自己就撞墙了结了。”

      秀秀的耳畔嗡鸣不止,卖女求财的记忆早就将亲情磨蚀殆尽,可此刻亲耳听到他这般不堪的死讯,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身侧不料被她拧得发皱。

      她本以为,这已是今日所能承受的极限。好在兄弟俩安安稳稳,有个落脚处。

      可大哥看她苍白的脸色,犹豫再三,终究说出了那个足以击垮她的消息。

      “后来商队路过阳城,住的驿站正好离那户人家不远,我跟叔父去问了一嘴。”他停顿一下,仿佛接下来的字眼重若千钧,“就在我们到阳城的前两日...你小弟弟,水生,在河边掉了一支鞋,他弯腰去捞,人就...淹死了......”

      “轰”得一下子,秀秀只觉天旋地转,周遭的一切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有水生的笑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叫水生,是因为娘在水边洗衣裳时有了反应,才把他生出来的。生在水畔,死在了水里。

      她浑身剧烈地颤,止不住地抖。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大的那个呢?铁柱..他还...活着?”

      同乡大哥总算点了点头,语气肯定了些:“活着,听说那孩子性子闷,但在主家还算安宁。”

      秀秀定了定神,压下喉间哽咽,重新打起精神,问道:“怎不见另一个大叔?”

      同乡大哥一愣,垂头长叹一气,语中尽是辛酸意:“我叔父他...道上不知怎的,胃疼得要命,两天的功夫,人就没了。”

      秀秀哽住,原来前头说的“折了一个兄弟”,死的竟是同乡!

      她见两边无人在意,当即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摸出来一个小钱袋,里面是她攒下的一点小碎银子。她将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大哥手里,说道:“这点微末心意,您务必收下,这一路辛苦。”

      那大哥像是被烫到,连连推拒,将银子往回推:“这怎么成!本就是顺道帮你打听的事,不费什么功夫,你一个姑娘家,在这皇京城里立足不易,银子自己留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他话语里的朴实与关怀,让秀秀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倔强地又将钱袋子塞了回去,再也难以控制情绪,语气异常坚持:“您就收下罢!雨季来了,商队不出行,平日里的活计也少了。我好歹在金鼎轩,有活儿干,不愁吃喝。您若不收,我心里更过意不去......”

      秀秀言辞恳切,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那大哥看着她的泛红眼圈和执拗神情,推拒的手慢慢松了,最终叹了口气。

      为了安置叔父,这趟西行挣的几个子都花光了,中元节眼看就快到了,给叔父的奠礼也不能少,却还没有着落。

      他将那钱袋子攥在手心,声音也有些发堵:“唉,好,大哥收了。”他仔细收好,又郑重道,“往后在这皇京,若再遇到难处,就去朔风镖局寻我!”

      秀秀用力点头,强撑着将其送至后院门口,待同乡大哥走远,她却好似断了线的皮影,软软地瘫靠在了墙上。

      天依旧阴沉如棺木,角落里传来杂役清洗食材的水声,一切都与往常无异,只有她自己知道,早已天翻地覆。

      秀秀的愤懑甚至多过悲痛。老天,你为何总是这般无情!既给了我,为何又全都夺走!我情愿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缩在墙角,将脸埋进膝里,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颗心正在撕裂。可院子里大家各忙各的,无人在意这颗心是撕成长条,还是裂成碎块。

      忽地,远处高空一阵霹雳,接着院子里有人喊:“下雨啦!”

      秀秀抬起头,往天上看去,天空极脏,灰蒙蒙的,脏脏地砸下来无数雨珠子,一颗一颗砸到她脸上,很快就湿了。她呆愣了片刻,眼上眼底都是水,万物迷蒙昏花。

      “死丫头!为了躲懒儿,淋成落汤鸡了!”角门传来浑厚声音。

      秀秀闻声望去,角门旁,李三一的面容不甚清晰,声音亦是含混的,却听得出着急。

      她未动身,只见李三一竟举着锅盖朝她走来,边走边喊:“淋出病来也得端锅炒菜!”

      她起身,朝后厨角门跑过去。

      一场急雨过后,难得一日晴空。澄澈蓝天将连日阴雨的沉闷一扫而空,璇波河的水也比往日更为丰沛了。

      周允一人一骑,快马跑至溪边。他将缰绳随意拴在一棵梨树上,动作近乎躁动,三两下褪去了外衫里衣,露出精壮躯干,浑身只留一件泅裤,他往小溪走去。

      纵身一跃,扎入水底,被清凉溪水包裹住的一瞬,又活了过来。

      阳光下,他的手臂有力地划开水边,带起一阵水花,晶晶莹莹。游了半晌,周允不再使力,慢慢呼气。

      他任由身子下沉,胸腔里的空气逐渐耗尽,窒息感爬遍全身。他近乎贪婪地享受着这种濒死边缘的感觉,换取片刻畅快。

      意识逐渐模糊,肺部灼痛难忍,身体却愈来愈放松,向更深处沉去。

      刹那间,岸上一声尖锐爆鸣:“周允!!!!”紧接着,一根长长的树枝胡乱戳到他肩膀上。

      肩上吃痛,他猛地蹬腿,破水而出,泛起漫天水花,他剧烈咳嗽着,大口大口呼吸,抹去一脸的水,视线还有些眩晕模糊,尚未完全清醒,一眼便看到了岸上的身影。

      秀秀正站在水边,脸色煞白,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惊惶。

      她手里的树枝坠地,脚边还有一只打翻的竹篮,里面褐黄色的纸钱撒出来,被溪风吹得抖动。

      周允在水中站定,溪水将将没过他的大腿。他一动不动,乏力地喘着气,脚上生了根,目光也生根,都抓得又牢又深。

      秀秀双眸灼灼,脸色熏红,却突然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你先穿上衣裳!”

      周允这才想起,自己裸露大半,可他一点也没有脸红的意思,好像还未从那声尖锐的“周允”中缓过来。他听话照做,呆呆地涉水走向岸边,往马匹走去。

      秀秀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轻,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只见周允正背对着她,在梨树下穿衣。阳光落在裸背上,结实、洁净、白皙,除了一条淡淡的疤痕。

      她心头一悸,多看两眼。

      就在这时,周允仿佛后背长了眼睛,忽地回过头来!

      秀秀心虚,立刻扭头,蹲下来捡拾散落的纸钱。她将纸钱重新收拢回篮子里,走到一块平坦大石旁,铺上干草,准备烧纸,心中不由一阵空虚,娘的忌日也快到了。烧不尽的纸钱。

      周允却穿戴整齐,牵着马缰,默不作声地从她身后走过来,走到她身边,他说:“以后,不用喊我。”他继续视若无物地走开。

      秀秀见他这副鬼样子,无限愤恨涌上心头,她霍地站起身来,朝他怒喝:“周允,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砰!”篮子从秀秀脚边飞到他背上,不重,又滚至他脚边,里面的纸钱仓促散落。

      周允僵硬地停下,钉在原地,他不敢回头。

      秀秀一步步走近,看着他冷漠的身影,所有的悲痛、委屈、愤怒,汹涌而出,势必要发泄出来。

      “我不配。”他终于开口。

      怒气霎时跌落,她的语调坠地,凝静如死,令人一阵恶寒:“你觉得自己只配死去,是吗?死不了就摆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折磨所有担心你的人,你的目的就达成了?”

      她绕到周允面前,逼视着他低垂的眼,字字句句抽在他身上:“你娘给你种下那棵树,为你成立慈幼堂,你爹一个人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甚至连文珠,都想着法子跟外人夸你,替你拢人缘!可你呢?你告诉我,你几岁了?距你十岁,已过去多少年了?你还信那鬼话?”

      周允看向她,她的眼周猩红,晶晶冷眸,泪光莹然,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他不怒不喜,只是心中生出无限悲凉。

      秀秀不顾他的视线,声线愈发不稳,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比起慈幼堂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们,你拥有的够多了!爹娘疼爱,家业安稳,你究竟还在自以为是什么?为了旁人一句虚无缥缈的诅咒,就否定了自己的生命,否定了所有关心你的人付出的心血?”

      说到此处,她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泄了出来,混合着自己的悲伤和无助,秀秀的心也坠落了,她带着哭腔,平静地说:“起码,你还有亲人在身边......”

      周允体无完肤。

      他僵立,脸上绷得紧,死死看着她。

      秀秀黑睫轻眨,泪珠连成了线,沿着她的面颊滚滚落下,可她却仍是倔强不肯出声,抽着鼻子,小声啜泣。

      随着她的啜泣,周允觉得心脏也止不住抽痛起来。此刻,她脆弱得像一片叶子,他不敢吹,不敢动,生怕叶子和木匣里的芍药一样碎掉,生怕叶子和一阵风似的飘远了,再也不见踪影。

      他垂在腿边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在隐忍着,同时也在积蓄某种力量。

      终于,他像是耗尽力气,缓缓抬起手臂,抚上她湿润的脸。

      她却猛然偏头,狠狠打开他,力道不轻。

      周允的手滞在半空,顿了顿,却未收回,再次覆上她的脸,笨拙地、轻柔地用指腹拭去湿痕。

      秀秀脸上传来他手心薄茧的粗糙触感,温热的大掌轻易能把她的脸颊覆盖,他的触碰,他的沉默,反而打开了她的泪闸。

      她忽然间嚎啕大哭,哭声在空旷的溪边回荡,带着痛楚和不甘,她肆无忌惮地叩问:“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想要避开便避开,无所事事了便过来逗弄?”

      周允靡知所措,不知道秀秀为何会这样想,他绝无此意,却又因为她这一番话,跟着她埋怨起自己。

      他把她的脸捧起来,定定看着,眼睫忽闪,遮掩自己的卑怯。皇京最大锅坊的少坊主,京城里最古怪冷淡的公子,对谁都不在乎的周允,此刻感到了卑怯。

      周允把此生的柔情温和都了交出来,悉数奉上。他的声音好似被砂纸磨过:“怎么会......我从未这么想过。”

      “那你何故要这样对我?”

      “我...我总不能毁了你的安稳人生。”

      秀秀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哭着举起拳头,用尽力气锤上他胸膛:“那你当初又是为了甚么?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为何要送她一件又一件的礼,为何要买她的手帕,为何要替她出气、维护她,为何又要说那些混账话?是为了周家和钊虹的生意,还是因为李聿是他仅有的朋友,而她是李聿的姐姐?或者,是因为他在说谎,他从来只当她是一只小鸟?

      周允任由她捶打着,眼里泛起薄雾,他深深地望进她盈满水的眸子,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轻如叹息。

      他说:“私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翻墨遮山,跳珠入船。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