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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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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给我打了电话,还真的姓“黄”,叫黄孝亨。
本来想随便敷衍几句,吃顿饭让小婶婶面子过得去,就打发掉这人。结果这个黄孝亨跟我说:“你说巧不巧,咱们同个公司哎。”
隔天我刚在想在钉钉上查查这人,突然就有一个嬉皮笑脸的男的在我们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
人长得不丑,但他脸上的表情就像被飓风吹过的草丛,一动起来都不在原来的位置。
他耳朵上有一颗巨大的热情洋溢的痘痘,像草丛中的红果实一样探出头来,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然后他当着我们全办公室的人,一巴掌用力拍在我后背上,几乎把我拍出了血:“赵远优!”
“你看,我说我们一个公司的吧。以后方便了,你没车吧,我以后天天带你上下班。哈哈哈哈。”
“你怎么不说话,你盯着我耳朵干嘛。你要不要捏捏,我妈说我耳朵超厚超有福气的。哈哈哈哈。”
第二天,这个人再次出现不问自来,出现在我们办公室,并浮夸地从身后变出一朵鲜红的玫瑰花来,叼在嘴里,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投入我平时喝水的陶瓷水杯里。
那一刻,连我自己都想,要不就施烨吧。
或者,失业,再找。
于是当施烨晚上再发微信来,问我考虑到怎么样了时,我跟他说,要不明天你别请我看电影了,我也不请你吃扬州炒饭。你请我吃扬州炒饭吧。我这两天过得实惨,需要多吃点碳水解解愁。
周三,施烨听我说完我这两天的遭遇,他笑得要死。
“这人挺有喜剧天份的,不去演戏倒有点可惜。”
“可我没喜剧天份,不想天天搞笑给同事看。”
“那你跟他直说,不合适。”
“你以为我没说啊。我只差把这三个字设成工作签名了。他说哪有一开始就合适的,谈啊谈的就合适了。”
“那你怎么办,要不要拿我挡一挡。说你有男朋友了。”
“……不要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做过一次,我就对这种找个假男朋友冒充的戏彻底失去了兴趣。觉得这种做法既怯弱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实在不行,我找他们领导反应,再不行,我就辞职换工作。”
“我有个高中同学公司也在招法务,你真要换工作的话,到时候给我一份简历,我让他帮你内推。”
“好。”
“我要不要也给你一份我的简历,你也找个良辰吉日考虑下把我择优录取呗。”施烨半开玩笑地说。
黄澄澄的一大盆蛋炒饭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烟熏着垂下来的黄色灯泡。
他的话突然跟曾经有个人说过的话重合在一起。
“赵远优,你要遵守诺言,等你考虑恋爱的时候,一定要把我放在优先考虑的位置上。”
我用手扇开那些烟雾,问施烨:“你说奇不奇怪,我们毕业也不短了。但还经常跑到学校旁边这些小饭馆来吃东西,你说这是为什么呢。真的是因为这些饭馆特别好吃吗?”
他看了一眼我的表情,“也可能是因为念旧。”
“原来是念旧啊。”我拿着筷子拨着米粒,然后把里面的绿豌豆捡出来都集中在最中间一处。
“但毕业越久总会回来得越来越少。老饭馆会关,新饭馆又开。学校周边就是这样,每过几年都会换一批店,也换一批人。更何况这条老街也正在拆。”
他把他碗里的一颗绿豌豆夹出来,立在我集中的豌豆的最上面,让它看起来像一所房子宝塔似的尖。
“在没有拆完的时候,就让我陪你偶尔来这吃吃蛋炒饭。等拆完了,我们就去找新的店吃,怎么样?”
施烨的语调四平八稳,仿佛有十足的耐心。
我沉默了好大一会,然后说:“好,毕竟饭总要吃的。”
饭总要吃的,恋爱总要谈的,婚也要结的。在长辈眼里,这就是人生正常的轨迹。
我不想让小叔为我操心了,我已经二十六了,在大城市不算什么。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却不年轻了。我知道拒绝了这个“皇帝”后面可能还会有其他“老爷”“公子”甚至“太上老君”,小婶婶会给我不停地找新的人过来给我相亲。
有没有同事介绍过呢,有没有人追过呢,好像也有零星几个,但基本约一两次吃饭看电影也就不了了之。
我也隐隐听过一些评价。“人挺冷的,”“面相有点凶,”“家境一般人倒是挺傲的”,“小地方出来的还没爸妈”,“好像也没什么话聊,感觉她也不主动找话。”
我其实自己也搞不清我到底想不想恋爱。
我觉得它对我来说,好像也是计划本上已经写好的一项计划。就像当时背单词一样,背起来能有什么乐趣,可再不想背,你也要去完成它。
如果是这样,与其找一本陌生的字典来从头认识,还不如就找身边熟稔的这本。
至少我看着他温热妥帖,他也觉得我趁手。彼此重新逐字逐句翻一遍,可能还发现了新的内容,真正爱上了这本书也说不定。
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接下来一段时间,黄孝亨没来烦我,因为我们公司要被收购了,整个公司都忙得人仰马翻。
公司疯传,整个公司架构都会有很大变动,说不定三分之一人会被裁,弄得人心惶惶。
结果周一一上班,一连串消息都出来了。竟然收购我们的不是原来传说的那家公司,而是一家以前根本没听说的公司。
还说新老板今天就和大家见面,说不定还会随机抽一些员工个别谈话,稳定一下军心,听听大家对公司的意见。
当天会议室里人头攒动,当新老板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我发现女同事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后,我闭了下眼睛,心想:这回是真的要辞职了。
我不知道新老板找员工谈话的名单是提前拟定,还是临时抽的。
反正那天下午还是抽到了我。
谈话在一间小会议室,除了新老板,还有三个不知道什么人。大概是新调动的管理层。
里面有个眼睛长得像蚊子的中年大叔看着挺面善,基本也都是他在问问题。
所以我一直盯着他,越看就越觉得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大概因为打定主意不想干了,所以蚊子眼大叔问我对公司有什么想法和意见时,我根本没掩饰。把我真实想法就一五一十都说了,还说得很不客气。
“管理层勾心斗角严重,总希望员工选边站队,不愿站队的员工就被边缘化。中层领导也是,为公司产生实际效益上花的时间少,消耗在内斗上的时间多……各项规则繁琐,请个半天假也要三个领导批,如果真病了恐怕还没等到批完人就挂了。管理职责划分不清,比如我们部门,原来挂在行政人事部,后来改挂到了运营部,结果每次有重要的文件要签字,要么两个部门负责人都抢着审,要么一个都不敢签。一有事就互相推脱,要么找底下人背锅。做事花一天,签字等半个月,这就是现在公司的效率……”
我越说越快,越说越气愤。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公司原来藏了这么多怨恨。
蚊子眼大叔擦了擦汗,说:“这位员工说得很好,但情绪有点激动,能不能平复下情绪慢慢说。”
我从小会议室走出去。半垂的百叶窗后面,新老板对着墙壁若有所思,只留给人一个半垂的侧脸。我总觉得他不太开心,他从一进会议室还没看到我的那时候起,他就不太开心。
他整个人像被一层烟灰色的雾霭笼罩着。
他还让我想到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他说:“潦倒的人走路都是低着头的。”
我回去上网查了好久,又加上一点隐约联想,才确定原来好几年前他说的这句话形容的是他自己。他大概是从徐威当时垂头走路的样子,联想到曾经自己潦倒的时候,所以才生了恻隐之心帮忙。
只是没想到几年后,他又步入了差不多的处境。
只是这雾霭我帮不上忙,我也无能为力。我只是这巨大云团之外一颗无足轻重的小水珠。
人家兄弟阋墙、家族内斗输了,被流放到边缘地带,那也是当负责人。而且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和我这样小城镇出来、到处投简历还要被人家挑挑拣拣的不是一个阶层的。
工作和上学时还是不一样的,我逐渐看清了社会食物链上一些更为实际的东西。那些我读大学时自以为就看清的真相,实际上远比我想的更冰冷。
我和他之间,有些东西从来不是靠嗓门大或者话说的狠,也不是靠改变命令或者请求的语气,就能改变的。
我交出辞呈的第二天,被叫去总裁办公室。
我倒不知道这样一家员工人数也不算少的公司,一个小小法务的去留也需要总裁审批。
我很不想去,但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早点砍掉。
宽大的办公桌隔开海一样宽广的距离,也隔出两三年的时间。
开头一直没人说话,空气很沉默。可每一粒空气分子又像正在加热的爆米花似的,随时有可能爆开。
有人支着额头,手指敲打了一会桌子。
“为什么辞职?”
“辞职信上都写了。”
“我要听真实原因。”
“公司被收购了,说要裁三分之一人,说不定就裁到我。与其被动地等着被裁,不如自己主动走人。”
“谁说要裁那么多,谁说一定会裁到你。你列席公司高层会议旁听了?”
“我没这种资格。”
“真实原因。”他又语气冷静地重复了一遍。
我突然有点生气,对于他的明知故问。
他明明应该在那天我说对公司意见的时候就猜到我会提辞职。
“真实原因是吗?”我点点头,告诉他。“支总,你曾经让我看见你,就像绕开一块石头那样走路。”
“……我不会经常来这边。这边会由邵文负责。所以不需要仅因为这个而辞职。”
“那我能问一下公司为什么拒绝我的辞职吗?”
“一收购就有员工主动辞职,不利于稳定人心。”
他说得很冠冕堂皇。
“如果我一定要辞职呢?”
“新工作找到了吗?不上不下的资历,不上不下的年纪,对你来说,换份工作就像换份家教一样简单吗?”
“不需要领导费心。”
“你要是拿这种态度去面试,我敢保证你一份都面不上。”
“那我就活该喝西北风饿死。”
“……找到新工作再来找我批,辞呈我先保留。出去吧。”
我愤愤不平地站起来,明明还想跟他争辩几句,但又感觉不能再跟他呆在一个空间里了。
又怒又憋屈地走到门口,刚握住门把手,准备拉开门。
我还是没忍住,回头说了一句:“要是每个员工辞职,都要上报到你这个层级,你早晚也得累死!”
然后我就拉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