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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暗流与暖炭 ...


  •   翌日,端王府的谢礼再次登门,阵仗比前一日更为骇人。

      没有环佩叮咚的美人,取而代之的是十六抬沉甸甸的紫檀木礼箱,由两列盔明甲亮、煞气腾腾的王府护卫押送,锣鼓喧天,几乎将靖安君侯府门前的半条街堵得水泄不通。引得市井百姓纷纷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啧啧称奇。

      老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正堂,气还没喘匀就急声禀报:

      “君侯!端王府…又、又来了!这次指明是赏给陈侧君的!”

      靖安君侯正对着账本核算田租,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污了账册。昨日是活色生香的美人,今日便是这沉甸甸的金山银海?凤宸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她面上不动声色,脚下却已生风,快步赶往前院。

      刚至廊下,一片珠光宝气便扑面而来,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箱盖尽数敞开,赤金元宝堆叠如山,锃亮夺目;云锦缭绫如流霞铺展,华光溢彩;翡翠白菜通体碧绿,栩栩如生;羊脂玉观音宝相庄严,温润生辉;更有那龙眼大的南海珍珠、镶嵌各色宝石的精致头面、釉色沉静的古董瓷瓶……

      林林总总,无一不是价值连城。

      明黄封条上,“端王府赐”四个朱砂大字,更是刺目又威严。

      街面上瞬间如同炸开了锅。

      “嚯!这得是多少银子堆出来的家当?”

      “昨日送人,今日送钱,端王殿下这碗水端的……又奇又平!”

      “靖安侯府这是要发达了啊!”

      靖安君侯站在廊檐阴影下,嘴角熟练地扬起,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对着王府来使连连拱手,声音洪亮:“王上厚恩,臣与侧君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然而,那笑意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花,丝毫未曾渗入眼底。

      凤宸这般接连重赏,看似隆恩浩荡,实则是将她,将整个靖安侯府,架在烈焰上炙烤。

      这背后的深意,让她脊背悄然爬上一丝寒意。可是要用这泼天的富贵,堵我的嘴,也昭示所有人,我能得多少,全在她一念之间?

      好手段,好算计。

      恰在此时,事件的中心人物——陈默,被小厮火急火燎地拽了过来。

      他一只脚刚踏进前院门槛,就被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金灿灿光芒钉在了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足以塞进一整颗鸡蛋。

      昨日的委屈、悲愤、那点现代人脆弱的自尊心?

      瞬间被这实打实的金山银海砸得粉碎,连点渣都没剩下。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加粗描红、疯狂刷屏的弹幕:这软饭……真他娘的香!香疯了!

      “哎哟喂……我的亲泓哥哎!”

      他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惊叹,整个人如同梦游般飘到了礼箱中间。指尖先小心翼翼拂过光滑如水的云锦面料,感受到那细腻的触感;又掂起一锭沉甸甸、冰凉凉的金元宝,那踏实压手的感觉,让他幸福得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他拿起一串珍珠项链对着秋日的光线细看,莹润光泽里,清晰地映出他自己那副傻乐得找不着北的倒影。

      他围着箱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嘴角快咧到耳根后,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被财富抚慰的满足感。

      “值了!太值了!”

      他小声嘟囔着,眼睛里的光芒比箱中的宝石还要璀璨,“这波血赚!不亏!王上大气!敞亮!”

      靖安君侯看着他这副恨不得钻进钱眼里的没出息样儿,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欲开口,忽然捕捉到他方才话语里的关键,眉梢微挑,带着一丝探究问道:“默儿,你方才……称端王正君为‘泓哥’?”

      陈默正对着一柄镶嵌着七彩宝石、华丽得有些骚包的短匕流口水,闻言头也不抬,理所当然地回道:“对啊!昨儿您不是得了两位天仙似的公子嘛,我一听就急了,立马跑去端王府找泓哥说道了!这么大的事儿,不找自家兄弟撑腰找谁?”

      他说得坦荡无比,仿佛天经地义。

      靖安君侯眼底那一丝疑虑瞬间冰消雪融,豁然开朗!

      原来根子在这里!陈默昨日是去“闹”了。凤宸今日便以重礼安抚……这岂不正说明,那位江正君在她心中分量极重!连他身边一个能直呼其名、能随时上门“闹腾”的兄弟,她都愿意费此心思,不惜重金来回护!

      看着陈默那副毫无心机、纯粹沉浸在暴富喜悦中的财迷样,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下却安定不少。这份看似冲着她靖安侯府来的“厚礼”,至少有一大半,是看在其正君江泓的面子上。

      “王上这次……办事还算有点人味!”

      陈默美滋滋地冲自家妻主下了结论,仿佛给予了莫大的褒奖。他指挥着仆役们小心翼翼地将礼物抬进自己的小金库,然后揣着那颗尤其得他眼缘、鹅卵大小的夜明珠,风风火火地又跑去找江泓了。

      他熟门熟路地蹭到江泓身边,用手肘碰了碰对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

      “欸,说真的,泓哥……我收回部分骂她的话。”他眨巴着眼睛,试图让自己显得更诚恳些,“咱们这位王上,虽然霸道、不讲武德、强取豪夺……但这次,办事敞亮!这么些好东西,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来了,确实……嗯,还算有点人味!”

      那点有限的褒奖,挤得极其勉强,仿佛是从牙缝里漏出来的。

      然而,这丝刚刚萌芽的“好感”存活了不到三秒。

      他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瞬间切换回高度警醒模式,仿佛手里那颗温润的夜明珠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忙不迭地塞回锦袋里。转而一把紧紧抓住江泓的胳膊,手指用力,眼神严肃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宣誓入党。

      “但是!泓哥!”

      他语气急转直下,如同从暖春跌入寒冬,“你千万把持住!听见没有?这都是糖衣炮弹!是腐蚀我们革命意志的毒药!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他越说越激动,空着的那只手挥舞着,指尖差点戳到江泓挺直的鼻梁:

      “她这就是典型的打一棒子给颗甜枣!先拿王府威势吓唬我,再拿金山银山砸晕我!为什么?就是为了稳住我,让我别闹腾,好让你死心塌地、毫无后顾之忧地给她卖命!这套路我门儿清!你可不能心软,不能动摇啊!”

      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满是真切的担忧:

      “想想咱们的海盐!想想自个儿的工坊!那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些浮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有握在手里的技术产业踏实?你可不能被这些黄白之物迷惑,忘了咱们的初心啊!”

      江泓安静地听完他这番跌宕起伏、逻辑自洽的“教诲”,看着他脸上那从狂喜到夸赞再到痛心疾首的丰富表情变换,嘴角终究没忍住,微微向上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眼中漾起无奈又温暖的笑意。

      他抬手,轻轻按下陈默几乎要戳到自己脸上的手指,又拍了拍他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背,那力道沉稳而令人安心。

      “我知道。”

      他的声音平稳温和,如同秋日沉静的湖水,“东西收着,于你而言,也是个保障,并非坏事。但她的话,她的心思,”他顿了顿,目光清明地看向陈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我从未当真。你放心。”

      “我从未当真”这五个字,如同最强效的定心丸。

      陈默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神,见那里面依旧是一片熟悉的清朗冷静,毫无被财富与权势迷醉的痕迹,这才彻底松弛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瞬间又恢复了那副眉开眼笑的模样,重新捞起那柄宝石短匕爱不释手地把玩。

      “这还差不多。”

      他满意地点点头,注意力立刻跳转到下一个话题,“对了,泓哥,你之前琢磨的那个廉价煤饼,有头绪了没?眼看天就要凉了,南区那些穷苦人家,冬天才是真难熬。”

      提及正事,江泓神色一正:“初步有些想法,但要将成本压到最低,还要确保能烧、烟气不能太重,其中的配比和制法需要仔细试验。另外,如何售卖、分发,才能真正惠及贫户,而非让中间商贩囤积居奇、抬高物价,也是难题。”

      “这好办!”

      陈默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光在屋里想破头也没用,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实践出真知!走,体察民情去!”

      他说干就干,当即怂恿江泓换上寻常布衣。

      两人皆是一身半旧青衫,以同色布巾束发,摒除一切王府标识,从别院侧门悄无声息地溜出,如同两滴汇入江河的水滴,直奔帝都那与东西市繁华恍如隔世的南区。

      南区。

      街道狭窄得仅容一辆马车勉强通过,两旁房屋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柴炭的烟火气以及各种生活杂物混合的复杂气味。虽刚入秋不久,此地已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萧瑟与寒意。

      两人穿行在凹凸不平的巷道里,仔细观察着各户人家屋顶冒出的炊烟颜色和气味,询问柴炭的价钱,与蹲在巷口晒太阳的老人、在公共水井边浆洗衣物的妇人攀谈,细细了解冬日取暖的艰辛。

      陈默此刻收敛了所有的跳脱,听得异常认真,甚至能操着半生不熟却意外的贴切的市井俚语,与对方聊上几句,逗得那愁苦的妇人展露一丝笑颜。江泓则更侧重于技术层面,默默记下各家使用的燃料种类、燃烧情况、存在的问题以及最迫切的需求。

      一个散漫却敏锐,一个沉稳且细致,在这烟火人间,配合得竟是意外默契。

      他们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民情,并未察觉,在远处某个不起眼的街角,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静静停了片刻,厚重的帘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掀起一角,旋即又悄然落下,马车无声无息地离去。

      端王府,书房内。

      檀香袅袅。

      凤宸听着长随的低声回报,指尖在铺开的北境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那苦寒之地,轻轻敲击。

      “布衣简行,亲入南区,探访贫户取暖……”

      她凤眸微抬,望向窗外沉暮的天色。那个印象中只知享乐的陈默,竟也能耐着性子,深入那等地方?还能与江泓……如此默契?

      这念头只如浮光掠影,旋即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下。

      北境边军的越冬难题,朝堂上无休止的推诿扯皮,像一块寒冰压在心头。

      她的目光落回舆图。

      良久,她忽然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备车,去南区。”

      长随明显一愣,下意识劝谏:“王上,南区杂乱,龙蛇混杂,您万金之躯……”

      “孤只是去看看。”凤宸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看看能让孤的正君如此挂心、甚至不惜躬身亲至的‘民情’,究竟是何模样。”

      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够充分,能够让她亲眼去看看那个男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那些“奇巧淫技”是否真的能带来一丝不同。或许,在那片被朝堂诸公遗忘的角落里,也能为那看似无解的边军困局,找到一线破局的微光。

      马车在距离南区尚有一条街远的地方停下。

      凤宸换上一身毫无纹饰的青灰色常服,仅带着一名气息内敛的贴身侍卫,如同寻常路人般,悄然步入了那狭窄、拥挤、气息混杂的街巷。

      她寻了一处屋檐投下的阴影驻足,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准确地锁定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江泓正半蹲在一户人家低矮的灶台前,手中捏着一块黑乎乎的石炭,与一位满面风霜的老妇人低声交谈着,不时用手指在旁边的土地上划写着什么。他神情专注,侧脸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线条清晰而认真。

      陈默则蹲在一旁,拿着个小本子和炭笔,帮忙记录着,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那老妇人被他逗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露出了难得的、带着苦意的笑容。

      凤宸静静地看着。

      她看到江泓仔细查看老妇人递来的、掺杂着大量石块的劣质煤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看到他与街边修理瓦罐的工匠交谈,手指在地上画出简单的图形,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容器;看到他甚至毫不介意地坐在路旁被磨得光滑的石阶上,与几个衣衫褴褛、却眼睛亮晶晶的半大孩子说话,神情是她从未在端王府、在任何正式场合见过的专注与温和。

      他这般姿态,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

      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卷过,扬起地面的尘土。

      江泓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身,用自己的肩膀,为身旁的老妇人挡住了那股风沙。

      这个细微至极、近乎本能的动作,让凤宸的目光微微一动。

      这般体贴入微……倒不似他平日表现出的那般清冷疏离。

      她看着他青衫下摆沾染的明显灰尘,看着他因忙碌和秋阳而微微汗湿的额角,看着他与陈默之间那种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意会的默契……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缠绕心头。

      江泓,你若真有心,便好好想想,你那巧思,可能惠及千里之外,那些在苦寒中为你守着国门的将士?

      她在心中,无声地问道。

      夕阳渐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暖橘,也将那两道忙碌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

      凤宸在原地又站立了片刻。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巷口拐角,她才缓缓转过身,青灰色的衣袂在晚风中轻轻拂动。

      “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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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暗流与暖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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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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