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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灵光一霎照夜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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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虞在那遭了水患的村落一连帮了几日的忙。
白衣沾了泥点,挽起的发髻偶会散落几缕青丝。
她实实在在搬过梁木、递过瓦片、抚过孩童温暖的发顶。
灵力悄然滋养着被洪水泡坏的根系,盼着来年能多发几枝新芽。
待村落初步安顿,炊烟再起,她方才辞别那些淳朴感恩的村民,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她阔别已久的故乡。
靠近那片土地,空气似乎都变得凝滞而焦灼。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只闻到腐朽荒凉。
与水患后努力重建的生机截然不同,这里是一片死寂的空荡。
断壁残垣沉默地指向灰蒙的天空。
那场滔天大火不仅烧毁了房屋,也烧尽了所有人对此地的最后一丝眷恋与希望。
人们放弃了这片土地,任它保持着最惨烈的模样。
她幼时奔跑过的田埂,阿娘倚门等她的矮墙,那棵会开甜香小花的树,全都化作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死气。
她站了许久,才走向远处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
“姑娘?”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昭虞回头,见一个佝偻的老妪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的废墟间。
老妪眯着眼打量她,忽道:“虞丫头?”
她颤巍巍地走近,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真是虞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婆婆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老妪用袖子擦着眼角,“你小时候常来……唉,如今都没啦,都没啦……”
两人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废墟,许久,老妪才又开口:“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还是快些归去吧。”
昭虞突然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老妪顿了顿,旋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好像是……往泾河那边去了。听说那边水土好。”
“那帮杀才,到哪儿都是祸害。”
泾河。
昭虞默念着这个名字,微微颔首,气氛重新归于沉寂。
故乡的焦土在她身后,仇人的去向在她前方。
那片刚刚遭受洪灾、百废待兴的土地,与泾河那被维护得风调雨顺的区域相比,是何等不公。
辛勤重建的村民,和那些靠着昔日肮脏勾当换取富足生活,至今未曾付出代价的人谁更值得活下去呢?
若
只要将水势稍加引导……
念头如此清晰,带着诱人的快意。
下一刻,昭虞身形猛的一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那念头如此自然,如此扭曲的,她何时变得如此可怕?
不行。
绝对不行。
仇恨几乎要将她拖入深渊。
她差点就凭借力量和个人恩怨随意裁定了他人的命运。
她闭上眼,用力呼吸着带着泥腥味的空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和翻涌的恶念。
她险些就迷失了自己,陷入理所当然,情有可原中去。
善与恶的边界不再分明,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
故土难离,可故土早已面目全非。
她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她要回去,回到能约束她,提醒她的地方。
她与老妪道了别,不再停留,也不再看向泾河的方向。
离去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点异色。
洪水、烈火、瘟疫,早该将所有的生机都吞噬殆尽。
可生命总能找到出路,断壁残垣间,生一枝兰花。
纤细的茎叶从碎砖乱石中倔强地探出,沾着泥点,却绿得惊心。
在这片连野草都难以存活的死地里,活得近乎嚣张,顶端甚至颤巍巍地捧着一小簇将开未开的白色花苞,微弱却执拗。
昭虞鬼使神差地走近,蹲下身,看着莹润的白玉色。
她伸出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战栗的花瓣,触感传来的瞬间,指尖猛地刺痛一下,破开一道细口。
那点血色被兰草一点点吸收,原本含苞的花瓣缓缓舒展,绽放。
在那莹白如玉的花瓣中心,一点微光亮起,逐渐凝聚、拉长,散发出浓郁的灵气,以及,一丝与她同源的血脉气息。
源于她自身,源于多年前那个血与火交织的夜晚,不慎滴落在此的血。
故土难离。
魂灵难安。
极恶之地,至纯之血浇灌,或有灵物应劫而生,承血主之念,续未了之缘。
万物有灵,草木最知恩,谁浇灌它,它就替谁活着。
滔天烈火也未能焚毁它的执念。
眼前这株兰,是以她的血为引诞生的?
花朵无风自动,轻轻蹭过昭虞还未收回的指尖,传递来一种懵懂的依赖和亲近。
昭虞看着这株因血腥杀戮而诞生,却纯洁得不染尘埃的灵物,看着它依恋地缠绕着自己的手指,心中那片空茫的死寂之地,被这微弱的牵绊轻轻叩响。
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意念,撞入她脑海:“昭昭。”
风声戛然而止。
那点居于花心的灵光骤然爆发,顷刻间吞没了整株兰草。
强光逼得昭虞下意识闭眼,只觉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顺着缚神绫汹涌而来。
光华渐敛。
昭虞睁开眼,眼前哪还有什么兰草。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赤足站在泥泞中,身上裹着一层略显凌乱的浅绿衣裙。
她发丝乌黑,肌肤胜雪,一双眼睛生的极大,那与兰草花朵同色的白瞳,正倒映着昭虞惊愕的面容。
女童眨了眨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睛,仰起头,看向眼前唯一的存在,小嘴微张,生涩的发出了第一个音节:
“昭……昭……”
昭虞猛地后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叫嚣。
带她走,带故乡的遗物走。
缚神绫自她腕间无声滑落,感到一种同源般的吸引,悬浮在半空,绫身震颤。
狂风骤起,吹动她霜白的衣袂,她看着那女童伸出沾血的小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
故土已碎,尸骨无存。
却有一株新兰,浴血而生,于死地中,唤她旧时之名。
昭虞缓缓的,颤抖着伸出了手,将她揽入怀中。
女童立刻依偎进来,冰凉的小脸贴着她的脖颈,满足地蹭了蹭,又含糊地唤了一声:“昭昭。”
这一次,清晰了许多。
昭虞抱着怀中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孩子,站起身,抱着新生,一步步走出这片浸透悲伤的故地。
缚神绫轻轻曳动,连接着两人,连起破碎过往与始料未及的将来。
另一颗心脏,在她空荡的胸腔里,死而复生般,重新跳动起来。
又是一根将她拉回人间的纤绳。
昭虞抱着已然熟睡的女童,刚踏入仙门山阶,便被两名执法弟子拦下了。
“大师姐。”为首弟子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她怀中那张陌生的稚嫩面孔,公事公办地拱手,“掌门有令,请师姐即刻前往戒律堂。”
怀中的小东西似乎被惊扰,不安地动了动,往她怀里更深地缩去,细软呼吸拂过昭虞颈侧,带着纯净却不容错辨的草木精怪气息。
昭虞眸光微沉,略微颔首,抱紧的手臂却未松开半分。
她认得这两名弟子腰间的玉牌,直属凌虚子麾下,掌刑讯缉拿。
“带路。”
戒律堂内灯火通明,却比外面的风雪更冷。
凌虚子负手立于堂上,并未回头。
“何处带来?”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旧村河滩。”昭虞跪下行礼,动作间依旧小心护着怀中女童。
“本体。”
“一株兰草。”
“因何化形?”
昭虞沉默一瞬:“弟子不慎将血滴落其上。”
凌虚子转过身,目光冷冰冰的沉沉压下,先扫过她怀中,继而定格在她脸上。
“鲜血点化,草木成精。”他缓步走下,“昭虞,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已然逼近:“意味着它与你血脉相连,灵识相通,善念滋养,恶念亦滋养,它若为祸,因果尽归你身。”
怀中的兰草似乎被这可怖的威压惊动,呜咽一声,紧紧抓住昭虞的前襟。
昭虞感受到怀中细微的颤抖,背脊挺得笔直:“弟子愿意承担。”
“承担,又是你承担?”
“你当你是什么人?承担得了那么多后果!”
“仙门容不得来历不明的精怪,更容不得私通妖物!”
声音炸响堂内,两名执法弟子立刻上前。
昭虞起身后退,缚神绫自袖中射出,并非攻击,只护在身前。
昭虞将她往怀里按了按,方便捂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见这些难听的话。
她看向凌虚子,语气依旧恭顺。
“弟子愿以性命担保。”
“担保?你的命,也是仙门的。”
“师尊,”她抬高了声音,“她灵智初开,懵懂无知,何罪之有?”
“罪在其出身,罪在你妄为,”凌虚子脸色愈发阴沉,“烛阴,交出它。”
怀中人被彻底惊醒,睁着大眼睛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阵势,吓得小脸煞白,哇一声哭出来,死死搂住昭虞的脖子:“昭昭,怕……”
哭声凄切,在冰冷的堂内回荡,带着全然的依赖,让周遭凌厉的空气微微一滞。
昭虞感受着颈间的湿意和环在脖颈处紧紧的依赖,哭声扯得她心口抽痛。
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凌虚子冰冷的视线,一字一句道。
“弟子,不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