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待渡》淋溪雁

9、会面

　　苏渡收到去安岛的详细时间安排是在两天后的14号，那天上午约莫八点，启涟又结束了一场大雪，她从房间醒来，拉开窗帘的时候被玻璃窗折射的雪白晃了眼。她突然笑了一声，不知道如今的自己是否还能扛过当初每个季度一次的高强度抗干扰测试。
　　苏渡的卧室很大，靠墙摆着一张五米长一米半宽的木桌，她当初在任时，那张木桌上从来都堆满文件，墙上也挂着永远没有尽头的待办事项，玻璃杯里少不了天天见底又被立刻满上的咖啡。
　　现在全然不是当初那般模样。
　　离职之后她将所有的文件送回指挥中心，并将被指挥中心退回来的那些文件全在后院防火烧了个干净。墙上的待办事项也被她用沾了墨的毛笔一笔划掉后彻底撕下，少许墨痕透过纸张永久地留在了白色墙面上。
　　她打开放置在桌子上的去年新买的电脑，屏幕左下角显示着新邮件提醒。她点开，发件人果然是夏长墨。
　　苏渡突然想喝点儿甜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邮件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四十，夏长墨作为最高指挥官，这个点儿还在工作虽然辛苦，但实在算不上稀奇。苏渡想起来自己的个人档案——要看到七盟每位指挥官的个人档案，外部访问需要10个密码，其中之一是时间密码，她当时的时间密码就设置成了三点四十。
　　在经常熬夜加班的那段时间，三点半一般是她的睡觉临界点，三点四十的时候她大多已经躺在床上几分钟，尚未完全入睡，也不算特别清醒，正处于一种很安心的状态。想到这儿苏渡又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最高指挥官不该有什么“安心”的时刻，就像在训练营和研究中心时，所有的课程都强调着松懈是最大的敌人。
　　看完日程安排，苏渡发现今天是2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每个双数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指挥中心要进行数据同步、设备检查、机密文件销毁、人员信息更新等工作，按照惯例，指挥官不会去指挥中心。也就是说，苏渡去床头柜上拿手机，夏长墨现在应该在家办公。
　　苏渡没猜错。
　　手机上出现来电显示的时候，夏长墨正在家里看安岛的晶体资料。认出来电编码后六位是苏渡，夏长墨正高速运转的大脑停滞了一秒。
　　“喂？”
　　“你家在哪儿？”
　　夏长墨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呃……启涟星居安里海铭长街羚祈居5幢3层。”
　　苏渡第一次从夏长墨那儿感受到错愕，于是在电话这头勾起唇角。“离得好远啊夏首，本来想去找你的，看来去不了了。”
　　苏渡这是假话，甚至属于是睁着眼说瞎话。她住海铭长街歆舫苑3幢7层，歆舫苑离羚祈居步行也不过10分钟的路程，夏长墨必然知道苏渡的住所——像苏渡这种主动请辞的怪异分子，指挥中心会重点关注，而这关注任务落在了夏长墨身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3秒，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苏渡被这轻笑笑得心尖一颤，然后也笑起来。
　　“17号总能见面的。”夏长墨的声音传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家中，她的声音听上去更温和，苏渡在电话这头还没来得及点头，又听见一句，“我很期待。”
　　这下心尖一颤变成心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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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号上午八点半，苏渡家的门铃准时被按响。从监控里看过后，苏渡刷着牙拉开门，门口站着一身正装的夏长墨。苏渡嘴里还含着泡沫，她朝着屋内方向摆摆手，示意夏长墨进来，又指指鞋架中间一层。夏长墨打开中间层，从里面拿出一次性拖鞋。
　　苏渡去洗手池把泡沫吐掉，她人在洗手池前，嘴巴却向着在客厅的夏长墨说话：“一次性纸杯应该在电视柜里，饮水机在厨房，你自便吧。”
　　苏渡洗漱完重回到客厅的时候，看见夏长墨站在客厅露台，却不是在欣赏景色，而是面朝屋内。
　　“夏首不会是在审查我的房子吧？”
　　“没有，只是好奇。”
　　“对我有什么好奇的必要。”苏渡打开电视柜，略看了一眼没发现一次性纸杯，她又拉开旁边的抽屉，“我这里几乎没人来，我实在想不起一次性水杯放在哪里。”
　　“我不渴。”
　　“找到了，”在红木茶几抽屉里翻出尚未开封的一次性纸杯，苏渡去厨房给夏长墨接了杯水放在桌上。临走前还不忘对着夏长墨眨眼，“我去换衣服，你自便。如果想要‘审查’，那就抓紧时间。过了这一村，可不一定有这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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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船降落在安岛的停泊地时是安岛时间晚上九点。
　　高级酒店的生意并没有做到安岛上，苏夏二人找了家旅店歇息，这家旅店的老板和启涟指挥中心的一名二级三等军官关系颇为熟络，因此来安岛的启涟人大多都在这里歇脚。
　　老板自然还记得苏渡，办理入住登记时多聊了两句。老板声音很甜，笑得也甜。“您这头发颜色真好看，要不是这安岛没几家信得过的理发店，我早去染一个。”
　　苏渡也挂着笑，“让之玫从启涟邮几管染发剂过来，你自己染，或者找个手巧的给你染，也是一样的。”
　　之玫是老板的妹妹，也是启涟指挥中心的三级二等官员。苏渡来安岛不是一次两次，与这家店的老板见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以她的记忆力，记住老板的妹妹不是什么问题。
　　“其实也不是发色的问题，苏长官这张脸，配什么颜色都好看。要说咱启涟也真是有福气，”老板扫描夏长墨的保密个人身份码办理入住，“两位最高指挥官都这么优秀，能力出众，智慧过人，偏偏还长得美，一点儿不让人活。夏首您这头发是自来卷吧？我看启涟新闻报上八卦版块专门报道过，真好。看我这头发，今天早上刚卷好，现在又直了。”
　　夏长墨轻笑，“您也美。”
　　“真哒？”老板双手一拍，手肘抵在接待台上，眼睛亮亮的。“那我和苏长官掉进水里，您会救我吗？”
　　苏渡眉毛一挑。
　　“您是启涟公民，救助您是我的义务。至于苏长官——”夏长墨模仿着老板的称呼，作了适当停顿，眼神也往苏渡的方向拐了弯，“游泳技能是指挥官必备项，您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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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干净整洁，较一般标准间来说并不算小，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沙发坐得下三个人，还有单独的电视柜。落脚之后，苏渡去检查了卫生间，干净整洁，并无大碍。
　　苏渡抬腕看一眼时间，已经快晚上十点，“晶体厂每天八点就闭门谢客了，今天是没指望了，明天再去谈。你先洗澡还是我先？”
　　夏长墨行李箱还没打开，已经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悬浮窗口回复消息。她扭头看苏渡，还没开口，苏渡就又张了嘴。
　　“你先吧，不然我看你得一直拖着，工作到凌晨也没时间洗。”
　　夏长墨飞快地在投屏键盘上敲打了什么，然后关闭悬浮工作台，打开行李箱拿换洗衣物。
　　“我很快。”
　　苏渡靠在墙边，眼神向下看着夏长墨。“没事，我又没有一堆事情等着处理。”

　　浴室内水声响起，苏渡坐在沙发上休息，脑子里预演着明天的见面。她上次来安岛竞体中心谈交易还是两年多以前，那时的局势比现在明朗太多，如今亩云和楠珐交战，七盟虽然明面上没有任何表现，但由于其地理位置位于二者之间，不被牵连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真是神仙打仗小鬼遭殃——虽然七盟的经济体量并不是小鬼。
　　电话铃声进入苏渡脑海——是夏长墨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是艾翁。苏渡没怎么犹豫就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事后回想，对于这一刻意越界的行为，她自己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长墨？”
　　接通之后3秒都没有声音，艾翁试探着喊了一声。
　　“她在洗澡。”
　　苏渡的声音宛如平地惊雷，炸进艾翁的脑袋。他自上任以来面临过的平地惊雷场面并不少，他在随机应变之道和却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中选了后者。
　　他一下子愣住。
　　“你等会儿再给她打过来？”
　　“苏渡？”
　　“嗯，不然还能是谁。夏首难道有和其他女生去酒店洗澡的爱好？”话自口中脱出那一刻，苏渡皱起眉头——自己为什么又在越界。
　　论分析人物语言，艾翁绝对是七盟第一，他敏锐察觉到苏渡这话里的暗指，同时又忍不住对自己的理解产生怀疑——苏渡为什么要暗示问夏长墨的性取向？出于好奇尚可理解，但苏渡不是一个会随便对人产生好奇的人。
　　“那你得自己问长墨。”
　　“那我挂了？”
　　“苏渡，”艾翁急忙出声阻止，他和苏渡共事过一年多，又是训练营同期生，虽然很多课程没在一起上，但艾翁一直把苏渡当朋友，也还算说得上话。“你……”
　　“没必要没话找话，艾总长。”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难道指挥中心会故意让我饿死？”
　　“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是问什——”苏渡脑中突然闪过某种念头，这念头涉及到当前星际形势，实在是个十分危险的念头。
　　艾翁从这戛然而止的话音中知道了苏渡已经明白，“苏渡，别冲动。”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在担心什么？”
　　“等到那一撇真的出现再考虑就来不及了。”
　　“怎么，亩云还能绑了我强行要求我去做她们的指挥官？再说了，她们未必看得上我。”
　　浴室门在这个时候打开，夏染墨穿着睡衣，用浴巾擦着湿发看过来。她当然一眼就看到苏渡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手机，但她什么都没说，擦头发的动作也没停。
　　“艾翁的电话，找你。”
　　苏渡保持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把手机伸出去。夏长墨一步一步走过来，拿过手机，苏渡的指尖皮肤触碰到她的手——还是湿的。
　　苏渡站起身去洗澡。
　　“是我。”夏长墨接过电话，眼神目送苏渡进浴室，而后收回视线，看向地面。
　　“佩环的新指挥官似乎敲定了。”
　　“似乎？”
　　“今天早上九点，白芷汀带了个人来了指挥中心一趟，直接去了57层。”
　　57层是领导层临时开会的地方，白芷汀是暮申星的指挥官。
　　“最终还是从暮申选了。研究中心里没有其他人能顶上来了吗？”
　　“你以为一级一等官员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我们哪个不是培训了至少十年，培养指挥官耗费的心血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再说，研究中心本来就没人，所以才费心费力让我们这些年轻人上，甚至让楚垣这种‘根底不清’的人当了指挥官。”
　　事情已经传达完毕，艾翁本该有眼色地挂断电话，毕竟夏长墨是在执行任务。但他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
　　“那个……苏渡刚才好像、大概、也许、似乎，向我询问了你的性取向。”
　　夏长墨一愣。
　　艾翁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我不确定她是单纯的好奇，还是想确认什么——比如下一步的行动之类的。”
　　艾翁越说越感到后悔，他素来讨厌多嘴多舌的人，未曾想自己也有一天当了这种人。但他是用语言当武器和防具的人，从来都善用语言技巧，却一直以来不允许自己在朋友面前用语言遮掩，“我这话不是为了让你观察什么，只是苏渡暗示地问了我关于你的情况，你我又是朋友，我总不能当没发生过。”
　　“我知道，我明白。多谢。”
　　艾翁一下子定下心来。
　　挂断电话，艾翁仰躺到在椅子上。他的待办事项堆了23条，情况说明会排了6场，他当了内务总长3年半，在这之前还有3年的调度中心、7年的研究中心、4年的训练营生涯。他是内务总长，是启涟甚至七盟的官方发言人。在其位谋其职，他的职位决定了他要一直生活在长枪大炮般问题的攻击中，无法定心。
　　但他的搭档——七盟的最高指挥官，苏渡和夏长墨总能让他定心。艾翁曾经不知道原因，他在无数个时候像外界拷问发言人一样拷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后来他模糊思索出答案，也许是因为苏渡和夏长墨能力强却不张扬，她们身边有一种安心且安静的能量，不需要他说一句话之前还要想88个词进行修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