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待渡》淋溪雁

17、演戏而已

　　李菲看着苏渡的笑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这些日子里，她有许多次半夜失眠，脑海中总浮现起苏渡辞职前来找自己的画面。那时，她最爱的学生满眼红血丝，眼神里透露出信仰的支离破碎，胸前别着的启涟星徽都暗淡无光。

　　她永远忘不了苏渡和自己说的那些话——
　　“前辈，你告诉我，人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让别人为自己承担罪行？”

　　此刻，李菲看着面前人的眼睛，不知道这孩子是否已经找出和解的办法。

　　“好久不见。”李菲走上前，拍拍苏渡的肩膀，“好孩子，现在睡得怎么样了？”

　　苏渡状做慰藉摇头，“哎呀哎呀，比起之前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的日子可好多了。”

　　李菲苦笑一声，又叹一口气。
　　这孩子明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个。

　　很明显苏渡在回避问题，她也着实不便多问。

　　“也罢。”李菲给自己倒了杯水，看着苏渡，“长墨刚才和我说她觉得把你留下更好。”

　　苏渡看了夏长墨一眼，故意没当着李菲的面流露出什么情绪。

　　“是吗？夏首当真是求贤若渴啊。”

　　李菲不知道苏渡和夏长墨私下的谈话，只以为苏渡是在怪夏长墨擅自提出意见。

　　“长墨也没说错，你的能力我们都清楚。何况，自家培养出来的孩子，我们肯定是希望你留在家里。”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此情景下，这话很难不被解读出第二层意思，更何况对面是一等一聪明的苏渡。
　　“前辈想多了，也没其他家联系我。”

　　李菲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话里的隐藏意思。她摇头笑笑，没辩解什么，只是说：“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上周去星盟开会，轮值主席轮到皑禾星代表，Hugo那家伙私下偷摸着问我你的动向，被我拦回去了。”

　　苏渡也没有想瞒着李菲什么，她又笑着重复一遍，“前辈，没有任何星球联系我，皑禾代表大概率只是和您说笑话，亩云更没联系我。更何况，您为什么觉得她们会愿意要一个其他星籍的指挥官？”

　　李菲的本意只是想告诉苏渡她能力很强，也很抢手，但苏渡很明显又解读出了打探消息的那层意思。

　　话都说到这里，李菲索性顺着苏渡的话挑明。

　　“换籍而已，不难。七盟花了至少二十年培养你，全星系有不少人等着捡便宜。”

　　“嗯，陈柯急死了吧。巴不得把我推走，又担心我替别人卖命。”

　　陈柯是七盟领导层的人，54岁，暮申籍。夏长墨不知道苏渡为什么带有敌意地突然提到这个名字，但她只是收着视线，沉默着。

　　李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其实也挂念你，研究中心的每个孩子我们都挂念。而且……陈柯人并不坏，他只是有时候太任性了。”

　　苏渡扯出一个笑容，眉眼弯弯。

　　“是，五十多岁的人，任性了大半辈子了。反正你们都会护着他，他自然是什么都不怕。”

　　李菲被噎住，不愿再继续下去这个话题。她实在不愿意看到自己最喜爱的学生唇枪舌剑对准自己，即使那些都是实话。

　　“我和她们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安排。”李菲笑着转移话题，试图缓解气氛，“其实最应该把你派去佩环当指挥官，研究中心现在太缺指挥官储备了。你们年轻一代全续上之后，新一代还太小，根本没成长起来。”

　　几秒的停顿过后，她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但是芸晴已经上任了，总不能再有变动，你暂时只能留在启涟指挥中心。”

　　苏渡早就预想到这个局面，她扮出一副自嘲又可惜的相貌，“我知道。”

　　其实正顺了她的意。她正想留在启涟指挥中心找东西。然而她只是扯出一个典型假笑，看向夏长墨。

　　“但还是算了吧。感谢夏首抬爱，感谢前辈垂怜，只是我不愿意再和这里有什么交集。”

　　夏长墨这才将视线从窗外转移到苏渡脸上。

　　她没任何表情，静静看着苏渡。“可以，随你的意。”

　　看着夏长墨的冷脸，苏渡心里什么地方又开始痒起来。

　　“好了好了，”李菲及时打了圆场，“你们两个都是联盟的好孩子，应该互相扶持，不要这样针尖对麦芒。如果不是——”李菲及时噤声，“哈哈，你们说不定还能一起工作呢。”

　　苏渡轻哼一声。
　　夏长墨收回视线，垂眼不语。

　　李菲继续道：“其实我也有想让你回来的打算，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你。长墨这一说其实刚好帮了我。好孩子，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怨，但是你也别拒绝。现在星际局势实在紧张，你这次回来，就当是为了七盟百姓。”

　　苏渡没能掩藏住眼底里对这种说辞的厌恶，但她最终也没说出什么。一是她终究不舍得对自己敬重的前辈再说狠话，二是她虽厌恶此种用百姓当借口的说辞，却也不得不承认有一些道理。

　　李菲把苏渡的沉默当成是默认。她露出笑容，拍了一下掌，“我就知道你是好孩子。太好了，我明天就沟通，这事儿很快能定下来。你的资料指挥中心全都有，到时候程序也很好走。”

　　苏渡扯扯嘴角，语气满是嘲讽，“那还真是方便啊。”

　　李菲心情正好着，没在意苏渡的语气。她拍了拍苏渡的肩膀，又冲夏长墨扬了扬下巴告别，然后走出办公室，离开73层。

　　73层一下子只剩下苏渡和夏长墨二人。

　　苏渡轻咳一声，“刚才…谢谢配合。”

　　“不谢。”夏长墨顿了顿，“我以为你和李前辈关系很好，连她也要瞒着吗？”

　　“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苏渡苦笑，“前辈对我很好，但她是我的前辈。身份上的不对等意味着她不会对我全盘托出。至少现在不会。”

　　“你是说，你要调查的事情，李前辈是知道的？”

　　苏渡转身看落地窗外的风景，好的回忆不好的回忆一起涌上来，又要张开巨口将她吞噬，所幸她已经习惯。

　　“她当然知道。而且，我不是‘调查’，是确认。”

　　夏长墨从刚才的对话中已经察觉到这和陈柯甚至整个领导层都脱不开关系，倘若苏渡不主动开口，她的身份也不便多问。

　　“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

　　“不用。”苏渡斩钉截铁，她对上夏长墨的视线，用冷静压制冲动。“我会自己确认，请你不要牵扯进来。不然，启涟也许又会少一个指挥官，那我的罪过就太大了。”

　　她开了个玩笑。又或许不是玩笑。

　　苏渡又在夏长墨的座位上坐下。最高指挥官的座位是特意设计过的，可以根据坐姿自行调节形态以保护骨骼，苏渡离职后再也没坐过类似的椅子。

　　她随意翻阅桌上的文件，随口一问：“你是不是没重新换椅子？”

　　“没换。”
　　“为什么？你也喜欢这种自动包裹、带点压力式的？”

　　夏长墨其实对座椅没什么特殊偏好，她是那种只要座位不是太难坐，就能一直坐着的人。当初她匆忙上任时，周闻提过她可以随意更改73层的布局，尤其是座椅可以换一个自己喜欢的。

　　但她没做什么改变。

　　她当时给周闻的回答是“不用了，节省时间。”

　　她当然不能用这回答搪塞苏渡。
　　“我对椅子没什么特殊偏好，后勤那边说这是你精挑细选的。”

　　夏长墨话只说到这儿，苏渡从她的话里推了个大概意思——对椅子没特殊偏好，既然已经有人精挑细选过了，所幸直接用这把调好的。

　　苏渡看了眼表，她其实该走了，夏长墨办公桌上的文件一直堆着，苏渡看着文件编号就知道这些都是今天要处理的内容。

　　但她还是想多聊一会儿，夏长墨本人都还没赶人呢。

　　“你觉得她们会给我什么职位？”

　　“我猜是一级二等官。”

　　“指挥中心还有空着的一级二等职位吗？”

　　一级一等官衔是七盟除启涟外其他六星指挥官及内长的级别，一级二等仅次于这之下。一般来说，如此重要的位置是不可能有空缺的。

　　“不清楚，这个得去问赵炳辰。不过，如果真要给你安排，有没有空闲倒也不重要。”

　　不过是领导层一句话的事。

　　赵炳辰，启涟指挥中心一级二等官员，总体负责七盟各级官员任免和调动。苏渡记得这人，指挥中心的一级官员没有草包，而赵炳辰是一级二等官里最聪明的那一个。

　　苏渡突然笑了一下，“他是不是江挽眼前的红人？”

　　江挽，七盟领导层成员之一，暮申籍。

　　“不知道。不过江挽是他的小姨，关系亲密也正常。”

　　“啊？小姨？”
　　“嗯，小姨。你不知道吗？”

　　何止是不知道，简直是匪夷所思。

　　苏渡没想到夏长墨这个看上去什么都不关注的人居然知道得比自己多，她当初在任时可是逮到机会就打听八卦的人。上班时坐电梯她都很少乘坐直达73层那一趟，她更愿意坐普通电梯，在电梯里和大家聊聊天，打探最新小道消息。

　　苏渡看着夏长墨，试图从后者身上找出爱聊天的痕迹。

　　一点儿也找不见啊！

　　她问夏长墨：“你为什么会知道？”

　　“有一次和艾翁一起开会，碰见赵炳辰了，艾翁和我说的。”

　　“哦，原来是艾翁。”苏渡一下子轻松下来，“艾翁脑子转得快，消息也知道得多。小道消息这一点上我确实和他比不了。”

　　夏长墨愣了一下，不知道苏渡突然在比什么。

　　正在检查星际大会发言稿的艾翁突然打了个喷嚏。

　　窗外突然变了颜色。苏渡坐着调转方向，夏长墨走到窗边。

　　原本的蔚蓝天空被云团狰狞着吞没，任谁看都是风雨欲来。启涟二三月的天气容易阴晴不定，加上暮申冰灾的影响，这段时间的降雪、雨夹雪频率都不低。

　　夏长墨手掌贴上透明窗，恒温晶体的触感隔绝了外界寒意。她轻轻叹气，“要下雨了。”

　　“嗯，要下大雨了。”

　　气氛一下子安静。
　　夏长墨没开隔音功能，雨滴落下的声音透过窗户传入73层。

　　“夏首喜欢下雨吗？”

　　“喜欢。但不是现在这种。”

　　苏渡点头，心下了然。星际局势紧张，暮申冰灾影响，即使是喜欢风雨的人，这场雨夹雪也不能让她停下脚步。

　　夏长墨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雨点。苏渡坐在椅子上，看着夏长墨的背影。

　　她必须得说点什么打破这片静谧，否则这静谧总逼着她产生许多想法。

　　“对了，佩环新上任的指挥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