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第 48 章 ...
-
午后,江府后院的沉闷被一阵短暂的喧哗打破。是外出采买的仆役们回来了,几辆板车上堆满了各式年货,从山珍海味到布匹香料,彰显着江家的富贵。
几个粗使仆役,包括王硕,被临时叫去帮忙卸货。空气里飘着干货的咸香和新鲜脂膏的气味,与马厩固有的酸腐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的味道。王硕扛着一袋沉甸甸的米,额角冒汗,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么多好东西,也不知最后能有多少落到他们这些下人嘴里。
两个跟着采买管事出去的小厮正一边搬着较轻的盒子,一边兴奋地低声交谈,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干活的人听清。
“……嘿,你是没看见,阿添那糖糕铺子,生意真是火爆!排队的人都快把路堵了!”
“真的?他哪儿来的本钱?以前不就是个伙计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谢家绸缎庄那位云墨管事私下帮衬了他不少!要不然,西市那地段,哪儿那么容易立足?”
“云墨管事?啧,真是心善。不过也是阿添自己争气,手艺好,人又实诚。我买了一块尝尝,确实香甜不腻口……”
“云墨管事自个儿也不容易,谢府里头大夫人那边盯着呢,还能顾着旧日伙计,真是难得……”
话语断断续续飘来,像细小的石子投入死水。王硕放缓了脚步,竖着耳朵听,连肩上的米袋似乎都轻了些。烟奴在一旁整理草料,动作也慢了下来。
阿添……真的做成了?还有云墨管事……王硕想起那次在赌坊后巷,云墨从容拿出银子解围的情景,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复杂的感慨。那样的人物,自身难保时还会伸手帮别人,而他们……
“看什么看!快点干活!”管事的呵斥声传来,打断了王硕的思绪和那短暂的闲聊。仆役们立刻噤声,加快了动作。
王硕扛着米袋快步走开,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活种,痒痒的,冒着一点微弱的芽。原来离开江家,是真的有可能活下去,甚至还能活得……有点人样?虽然这念头很快就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但毕竟存在过了。
而此刻,江意为正被母亲柳氏叫到正院花厅,心不在焉地陪着挑选送往各府的年礼。柳氏拿着礼单,一一细数,絮絮叨叨:“李家夫人喜好苏绣,这套屏风务必送去;张尚书家老太太礼佛,这尊玉观音正合适;哦,还有谢家……虽说谢三爷不在京中,但礼数不可废,库房里那对钧窑红梅瓶……”
听到“谢家”二字,江意为眼皮跳了一下,父亲早间的话语和方才听到的关于云墨的议论同时浮上心头,让他一阵烦恶。
“……母亲看着办便是。”他打断柳氏,语气有些生硬。
柳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察觉到他情绪不佳,柔声道:“意为可是累了?要不回去歇歇?这些琐事娘来处理就好。”
江意为正想顺势离开,一个小丫鬟端着茶点进来,或许是紧张,手一滑,一盏热茶险些泼到柳氏身上!虽未真的溅到,但柳氏还是被惊得低呼一声,蹙起了眉头。
旁边的嬷嬷立刻厉声呵斥:“作死的小蹄子!毛手毛脚!惊了夫人,你担待得起吗?!”
那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倒在地,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
柳氏抚着胸口,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罢了,也不是有心的。只是这般不稳重,留在正院伺候也不合适。打发去浆洗房吧。”
轻飘飘一句话,便决定了小丫鬟的命运。从相对轻松的正院调到最苦最累的浆洗房,无异于一种惩罚。
江意为看着那小丫鬟被人带下去时绝望惨白的脸,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母亲已经格外“宽厚”。这种对下人命运随意掌控的感觉,他早已习以为常。
但不知为何,离开正院后,他眼前却忽然闪过马厩里王硕给烟奴擦汗的画面,那么自然,那么……平等。再对比方才母亲那温和却冰冷的处置,他心底那根刺,似乎又往里扎深了一点。
他忽然不想回自己院子,也不想出去喝酒。鬼使神差地,他踱步来到了后院靠近下人居所的地方。隔着一段距离,他看到王硕和烟奴已经干完了卸货的活,正蹲在井边洗手。
王硕似乎说了句什么玩笑话,自己先咧开嘴笑了,还用湿漉漉的手弹了烟奴一脸水珠。烟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没有像寻常下人那样惊慌躲闪或讨好地笑,只是抬起手背擦了擦脸,然后侧过头,极轻地瞪了王硕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卑微,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嗔怪。
江意为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从未在任何一个下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他们看主子,要么是恐惧,要么是讨好,要么是麻木的顺从。而不是这种……近乎平等的、带着点鲜活情绪的回应。
王硕似乎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些,胡乱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从怀里摸出个小东西塞给烟奴。离得远,江意为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看到烟奴低头看了看,然后很小幅度地、很快地把东西收了起来。
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的情绪再次攫住了江意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羡慕那个粗鄙的马夫。
他最终没有走过去,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深宅的日常依旧在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