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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姜段的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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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乡的闷热潮湿,被运河两岸渐显开阔的田野和略带干爽的风驱散些许。
在远离安门镇百余里的一处隐秘庄园内,姜段倚窗而立,面色虽仍苍白,但眸中已重燃起昔日作为大儒的锐利与不屈。
半月调养,身体渐复,然而内心的煎熬却与日俱增。
那夜鸿门宴的无力、柴房的阴冷、冲天火光中的仓皇逃离,如同烙印刻在他心头。
但比自身遭遇更让他揪心的,是竹影带来的外界消息:江南士林因他“罹难”而群情激愤,诗文悼念,檄文讨伐,矛头直指安门镇豪强,要求官府彻查的声浪日益高涨。
他的弟子们更是奔走呼号,誓要为他讨回公道。
“先生,如今江南士林为您之事义愤填膺,此乃正气所在!您若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出,必能鼓舞士气,彻底揭露奸人恶行!”一名冒险前来探视的亲近弟子,激动地建言。
姜段心潮澎湃。
士林同道为他鸣不平,弟子门人为他抗争,他姜段岂能苟安于此,置他们的声援于不顾?
身为士人,风骨何在?
道义何存?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几乎立刻就要答应弟子,准备一份陈情书,公之于众,甚至亲自现身,与那陈望田之流对簿公堂!
“不可!”一直沉默旁观的竹影,此时却斩钉截铁地出声阻止。他目光冷静如冰,看向姜段和那名激动的弟子,“先生若此刻现身,非但于事无补,恐将酿成更大祸患!”
姜段皱眉:“此话怎讲?难道任由宵小颠倒黑白,让为我发声的同道独面压力?”
竹影沉声道:“先生请想。您若现身,陈望田等人必矢口否认加害之事,反诬先生自导自演,构陷乡绅。官府本就和稀泥,届时如何取证?无非又是一场糊涂官司。”
“更可怕的是,您一旦暴露行踪,陈氏及其背后势力,岂会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既能下药纵火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届时,不仅先生自身难保,那些为您发声的士子、您的弟子家人,必将首当其冲,成为他们报复灭口的对象!先生岂非将更多无辜者置于险境?”
一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姜段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
他并非不通世务的书生,深知地方豪强与官府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他们手段的狠辣。
竹影所言,绝非危言耸听。
自己若逞一时之快,恐怕真会引来更疯狂的反扑,连累所有支持他的人。
接下来的几日,姜段内心经历了激烈的挣扎。
他尝试通过弟子,秘密联络几位在士林中德高望重且可信赖的友人,隐晦地传递自己安好的消息,并试探他们的意见。然而,反馈却出乎意料地一致。
一位致仕的老翰林托人带回口信:“段公无恙,天幸之至!然,今之势,公之‘死’,胜于公之‘生’。公若现身,纷争立止于公堂辩驳;公若‘已死’,则义愤可持久,压力可持续,奸人必惶惶不可终日。为大局计,为长远计,请公暂隐锋芒,保全有用之身,以待来时。”
另一位在江南士林颇有影响力的书院山长,则派人送来密信,言辞恳切:“吾等皆知公冤,然斗争需讲策略。公之‘罹难’,已成凝聚士林、鞭挞丑类之大旗。此时公若现身,此旗即倒。不如将计就计,吾等明面声讨之势或可稍缓,转为持久施压,暗助公悄然北上。他日公学有所成,或时机成熟,再昭雪此冤,岂不更佳?”
甚至连他最寄予厚望的几名弟子,在冷静思考后,也泪流满面地劝他:“恩师,奸人势大,非一时可撼。您若留下,弟子们拼死相护,亦恐难周全。不如暂避锋芒,他日再图良策。江南之事,弟子等当继续奔走,然会更加谨慎,以保全为上。”
各方意见汇聚,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姜段那颗想要挺身而出的心牢牢按住。他意识到,个人的意气与风骨,在残酷的现实和复杂的博弈面前,有时需要让步于更理性的考量。士林同道们并非退缩,而是采取了更为智慧、也更保护他的策略。他们的声援,从激昂的呐喊,转向了更有韧性的、持续的施压,而这需要他“不在场”作为前提。
最终,姜段长叹一声,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不甘,有无奈,更有对江南士林同道良苦用心的感激和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北方……是何去处?”姜段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塞外之地,虽苦寒,却安宁。有友人可提供庇护,先生可安心著书立说,以待时清。”竹影的回答依旧模糊。
“著书立说?”姜段苦笑,他的书稿已毁,著书何易?但“以待时清”四字,却触动了他心底那丝未灭的火苗。或许,远离江南这块是非地,暂避锋芒,保存有用之身,将来未必没有沉冤得雪、一展抱负之日。
权衡再三,求生与未竟之志终究压过了疑虑与对故土的眷恋。姜段长叹一声,对竹影道:“承蒙义士搭救,恩同再造。姜某……愿往北地。只是家眷……”
“先生放心,接应家眷之事,我等已有安排,必当竭力。”竹影拱手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姜段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江南之事,有劳诸位同道继续周旋。请转告他们,今日之隐忍,非为苟活,乃为他日之昭彰!此恩此情,姜段永志不忘!”
竹影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拱手道:“先生深明大义,必不负所托。”
北归之路随即启动,过程依旧充满风险与艰辛,但姜段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他不再是被动逃亡,而是怀着一种“吞下眼前之气,谋定未来大业”的决然。每一次避开盘查,每一次在夜色中悄然转移,他都将其视为通往未来战场的一次潜行。
计划随即启动。为避人耳目,行程需极度隐秘。
竹影将手下精锐分作三路:一路先行北上,沿途打点关节,安排接应点;
一路潜回江南,负责联系姜段信任的弟子,设法营救其家眷,并约定后续汇合方式;
竹影本人则亲自带领最得力的人手,护送姜段走最稳妥却也最曲折的水陆路线。
数日后,一个雾气朦胧的黎明,姜段换上粗布衣衫,脸上做了些修饰,扮作随行账房的模样,登上一艘看似普通的运粮货船。
船只沿着运河支流悄然北行,驶向未知的北方。
行程漫长而艰辛。为避开官府税卡和可能存在的眼线,船只往往昼伏夜出,或选择偏僻的岔道水路。
沿途城镇皆不停靠补给,所需物资由小船接应。
姜段大多时间待在狭窄的船舱内,听着单调的桨声水声,心情复杂。
他时而担忧江南家人的安危,时而感怀自身遭遇,时而又对前路感到迷茫。
竹影偶尔会与他交谈,话题多涉农事水利、各地风物,却绝口不提自身来历及北方详情,姜段亦识趣地不再多问。
船行十余日,转入一条更显荒凉的大河,两岸山势渐起,人烟稀少。
一日夜间,船只悄然靠上一处荒僻的河滩,早有数辆马车在此等候。姜段下船换车,开始了更为颠簸的陆路行程。
马车外表普通,内里却做了加固,以减少颠簸。护卫皆扮作寻常镖师或伙计,但眼神锐利,纪律严明。
车队昼伏夜出,专走山林小道,避开官道驿站。沿途风餐露宿,条件艰苦。
姜段虽曾是游学四方之人,但多年养尊处优,加之伤病初愈,颇感吃力,但他都咬牙坚持下来。
他注意到,这些护卫对地形极为熟悉,似乎常走这类隐秘路线,应对突发状况(如遭遇小股山匪、天气突变)也沉着老练,这更让他对“竹影”背后的势力感到深不可测。
偶尔在安全屋歇脚时,姜段会听到护卫们低声交谈的只言片语,提及“西边商路”、“北疆货栈”等词,心中疑云更甚。
他隐约感觉,自己正被带往一个与江南截然不同、充满未知的世界。
这一日,车队翻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远处地平线上,天地相接处一片苍茫,风物与江南的婉约秀丽已大不相同,空气中带着凛冽的干燥气息。
竹影策马来到姜段车旁,低声道:“先生,前方即将出关。过关之后,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姜段掀开车帘,望着那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
是解脱?是惶恐?是希望?或许兼而有之。
他这条被迫北归的路,充满了风险与未知,却也承载着活下去、或许还能再做点什么的微弱希望。
车轮滚滚,载着他,驶向命运为他安排的、远离故土的新的起点。
而江南的那场风波,似乎已遥不可及,却又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