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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番外篇 笼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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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展览。
父亲用金钱堆砌展厅,母亲用礼仪制定参观规则,而我,是他们最得意也最昂贵的展品——一件活着的、需要不断被赞美才能维持光泽的艺术品。
家里的奢华并非出于享受,而是一种防御。
一种对“暴发户”标签的过度补偿,一种“你看,我们不仅有钱,我们还有品味”的声嘶力竭的证明。
母亲沉迷于收集古董和艺术品,并非真爱,而是试图用历史的厚重来粉饰我们家浅薄的根基。
父亲则用不断更新的豪车、游艇、庄园,来填补某种精神上的洼地。
我在这镀金的牢笼里长大,学会了所有上流社会的游戏规则,也看透了其下的虚空。
我抽烟、喝酒、玩艺术、搞派对,用最张扬的方式挥霍青春和金钱,与其说是叛逆,不如说是一种测试——测试这金笼子的栏杆到底有多坚固,测试我如果把它弄得脏一点、吵一点,会不会有人终于不再是微笑着鼓掌,而是露出一点真实的、哪怕是愤怒的表情。
但没有。
他们永远只是替我善后,然后用更多的钱、更贵的礼物,把我推回笼子中央,让我继续表演“戴家大小姐”的完美人生。
他们给我取名叫“婉仪”,是希望我温婉大方,仪态万千。
可我只学会了“仪”——表演式的仪态。
我有反抗过,挣扎过,甚至自己偷偷改掉了名字。
“戴西”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会离那空虚乏味的体面远了一些,但也无济于事。
好像带上了一个岌岌可危的面具,稍微放松警惕就会掉落在地上,破碎成渣。
我从小学画,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高雅”。
我穿名牌,不是因为美,是因为“身份”。
我说话大声,不是因为自信,是因为我害怕没人听见。
我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镶着金边的笼子。
而我,是里面最漂亮也最寂寞的那只鸟。
直到我遇见了沈疏禾。
她缩在角落,像一抹不起眼的影子。
可她拿起笔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的光,不是打在她身上,而是从她笔尖流淌出来的。
她对待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色调的那种近乎虔诚的认真,那种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纯粹……那是我从未拥有、也永远无法伪造的东西。
她像一面干净到残酷的镜子,照出了我所有的浮夸和空洞。
我厌恶那种照见,却又无法控制地被吸引。
靠近她,对我来说像是一场充满刺激的冒险。
给她带早餐,拉她去天台吹风,在她耳边说些惊世骇俗的梦想……我想把她拉进我的世界,我想看看这团真实的、沉默的火,能不能点燃我这座虚浮的宫殿。
我更想……把她变成我的。
如果我能拥有她,是不是就能分享甚至占有她身上那种令我嫉妒的“真实”?
我发现她秘密的那天,暴雨倾盆。那张被反复摩挲描摹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获奖证书,像一记耳光打醒了我。
原来她不是空白待书写的画布,她心里早已有了别人。
一个叫陈青的人,一个活在理性与秩序世界、与我截然相反的人。
巨大的羞辱感和占有欲瞬间吞噬了我。
我戴婉仪看上的东西,怎么能心里装着别人?
尤其是装着那样一个……在我看来冰冷无趣的人。
所以当我找到她家,看到那一片被债务和背叛摧毁的废墟,看到她脆弱无助、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时,我心底涌起的不是同情,而是一种近乎狂喜的笃定。
她的世界塌了。
太好了。
现在,我是唯一能接住她的人。
我向她伸出手,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怜悯,内心却在兴奋地战栗。
我终于找到了最坚固的锁链——恩情、债务、以及她最恐惧的动荡不安。
我要把她养在我的金笼旁边,让她依赖我,感激我,永远留在我身边,做我最独一无二的“收藏品”。
那几年,我享受着这种掌控感。
我规划她的学业,干涉她的创作,把她绑在我的项目和我的生活里。
我让她习惯我的存在,习惯我的给予,习惯我的情绪风暴。
我故意忽视她偶尔的沉默和挣扎,把那理解为“艺术家的小情绪”。
我甚至觉得,我是在保护她,是在给她一个避风港。
我沉迷于这种扮演“救世主”和“独占者”的游戏,却从未真正看见她眼底的光是如何一点点黯淡下去的,也从未意识到,她正在用沉默和隐忍,悄悄积攒着离开的力量。
所以,当她真的把那个装着钱的信封推到我面前,清晰地说出“两清”时,我的世界仿佛被瞬间抽空了声音。
她怎么敢?
她凭什么?
她的一切都是我给的!
我愤怒地嘶吼,口不择言地羞辱她,甚至动了手。
我想用最激烈的方式重新夺回控制权,想把她打回那个需要我庇护的可怜虫模样。
可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恐惧、讨好或隐忍,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彻底的疲惫和怜悯。
那眼神比任何反击都更具杀伤力。
它无声地宣告:我对你,已经连恨都没有了。
你再也无法伤害我,再也无法影响我分毫。
她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嚣张气焰瞬间坍圮。
巨大的空虚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我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试图用巨大的声响填满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试图用破坏来证明我依然存在,依然有力。
但回声散去,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我这个站在废墟中央、无比可笑的“艺术家”。
我终于明白,我砸碎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精心搭建了许多年的舞台。
后来,我被“送”出了国。
家族处理麻烦的标准流程——用一个更远、更光鲜的牢笼来替换旧的。
我在国外所谓的“进修”和“开拓市场”,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表演“戴婉仪”该有的人生,只是台下已无那个我唯一想吸引的观众。
某个深夜,我在异国昂贵的公寓里喝得烂醉,无意中点开了沈疏禾的社交媒体。
她的作品获得了某个极具分量的国际奖项。
照片上,她站在灯光下,穿着简洁的黑色礼服,眼神沉静而自信,握着奖杯的手指坚定有力。
她再也不是那个需要我庇护的可怜女孩了。
她真正地飞走了,飞到了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那一刻,我没有愤怒,没有嫉妒,甚至没有不甘。
我只是望着窗外陌生的、璀璨的都市霓虹,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手上那副无形的、镶着钻石的镣铐。
我终其一生,都在用金钱和喧嚣掩饰内心的贫瘠。
我绑架她,试图用她的真实来填充我的虚空。
我以为那是我掌控的游戏,最终却发现,我才是那个被囚禁在最深处的、真正的囚徒。
而我唯一真正靠近过光的那一刻,就是很多年前,在那个破旧的画室里,我安静地看着她画画,没有打扰。
那本可以是一个更好的故事的开始。
可惜,我搞砸了。
(番外篇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