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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G#·琴弦上的月光与无声的惊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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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黑色的CD-R,像一片凝固的午夜,静静地躺在羌渝的掌心。
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工作台孤灯昏黄的光晕,上面那两个白色的字母“G#”,简洁,冷静,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足以摧毁他所有伪装的咒语。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尖感受到光盘边缘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毛刺感。
G#。升G调。
这个音符,这个调性,像一把独一无二的钥匙,瞬间开启了他记忆深处那扇最沉重、也最不敢触碰的门。
德彪西的《月光》。
那首在六年前一个同样令人心碎的午后,将他从绝望边缘短暂拉回的曲子;那首严衍在音乐教室里为他弹奏的、充满了阳光与尘埃气息的旋律;那首承载了他短暂青春里唯一暖色与最终噩梦的…月光。
严衍送这个来,是什么意思?是提醒?是嘲讽?还是一种他不敢去揣测的、固执的追溯?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而紊乱地跳动着,耳中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变得更加尖锐。
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作,只是低头看着掌心那片黑色的圆盘,仿佛那是什么来自异界的、危险的遗物。
工作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窗外,巴黎的夜生活正渐入高潮,隐约的车流声和遥远的音乐片段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来,与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隔绝开来。
他应该把它扔掉。
像扔掉那些食材一样,将这个试图撬开他心扉的东西彻底清除。
他走到垃圾桶旁,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之前被他丢弃的、已经干瘪的芦笋和番茄,以及那盒未曾使用的烫伤膏。
他举起手,准备将这张CD扔进去。
然而,手臂悬在半空,却迟迟无法落下。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引力,从那张薄薄的光盘上散发出来,拉扯着他的意志。
他想知道,那张CD里录的是什么?
是严衍自己弹奏的《月光》吗?时隔六年,他的琴声变成了什么样子?在经历了那场车祸,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听力之后他是否还能…弹出那首曲子?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诱惑力。
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警告他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一旦踏进去,将万劫不复。
但情感,那被他压抑了太久、早已扭曲变形的情感,却像一头饥渴的野兽,嗅到了记忆中唯一水源的气息,开始躁动不安。
最终,理智那根紧绷的弦,在持续的内耗和巨大的好奇面前,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缓缓放下手臂,没有将CD扔进垃圾桶,而是拿着它,走到了那台放在角落落满灰尘的老旧CD播放机前——这是艾瑞克淘汰下来给他的,和他曾经在家里用的那台破旧机器有几分相似。
他蹲下身,用指尖拂去机器表面的灰尘,动作缓慢而迟疑。
按下开仓键,机器发出干涩的“咔哒”声,托盘缓缓滑出。
他将那张黑色的CD放入,看着托盘重新滑入机器内部,仿佛将自己的某一部分也一同封闭了进去。
他没有立刻按下播放键。他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仰头喝了一大口。
烈酒带来的灼热感暂时压下了喉咙间的紧涩。然后,他关掉了工作室里唯一的那盏台灯。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
只有CD播放机那一点微弱的、显示着曲目时间和track 1的红色LED数字,在无尽的黑暗中,像一只窥探着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坚硬的工作台支架,将自己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有勇气去面对即将响起的、可能将他彻底击垮的声音。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按下了那个标注着“PLAY”的按钮。
短暂的读碟沙沙声后,是一段极其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空白。
然后,钢琴声流淌了出来。
不是录音棚里那种经过精密修饰、完美无瑕的音色。
这琴声带着一种真实的、居家的质感,隐约能听到细微的踏板声和手指触碰琴键的杂音。
音色略显喑哑,甚至在某些音符的转换间,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感。
是《月光》。德彪西的《月光》。
那熟悉的、如同月光下潺潺流水般的琶音,那清冷而忧伤的旋律,在黑暗的工作室里缓缓弥漫开来。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带着酸涩痛楚的涟漪。
他闭上眼,任由那琴声将他包裹。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个在音乐教室门口惊慌失措的少年,那个在琴声中获得短暂安宁的自己,那个在阳光下对他露出明亮笑容的严衍…那些被他强行封存、以为早已遗忘的画面,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
然而,这琴声又与记忆中的有所不同。
它更慢了,节奏更加沉郁,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被赋予了更沉重的重量。
那旋律里,少了少年时的清澈与梦幻,多了几分成年后的克制与一种深藏其下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与伤痛。
尤其是在中段,那本该更加流动、充满光影变化的段落,琴声却显得格外谨慎,甚至带着一丝挣扎的痕迹。
那细微的滞涩感,在此处变得稍微明显了一些,像是一个熟练的舞者,在某个熟悉的舞步上,因为旧伤而产生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羌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变得困难。
他听出来了。
那不仅仅是严衍在弹琴。
那是严衍在用他受伤后的、残缺的听觉和可能受到影响的身体协调性,在重新演绎这首曲子。
他在用这琴声,无声地告诉他:我经历了什么,我失去了什么,但我依然记得。
记得这首曲子,记得与你相关的过去。
这是一种何其残忍的诉说?
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声抱怨,只是通过音符间那几乎难以捕捉的差异,将六年的空白与创伤,赤裸裸地、克制地展现在他面前。
琴声在继续,如同月光,冰冷地照耀着他内心那片荒芜的废墟。
那持续不断的耳鸣声,此刻仿佛与这钢琴声产生了诡异的共鸣,在他的颅腔内交织、碰撞,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眩晕和恶心。
他感到眼眶发热,一种混合着巨大愧疚、尖锐心痛和无力回天的酸涩感,像浓酸一样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为什么要听?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种罪受?他几乎要伸出手去关掉那该死的机器。
但他的手僵在半空,无法动弹。
那琴声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他在那缓慢、克制、却充满力量的旋律中,听到了一种与他自己如出一辙的、深埋在平静表象下的痛苦。
只是严衍选择用音乐来承载和表达,而他,选择了用自我放逐和毁灭来逃避。
一曲终了。
余音在黑暗中袅袅散去,最后只剩下CD播放机读碟结束时那细微的“咔”声,以及羌渝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黑暗重新变得纯粹而沉重。
他没有动,也没有去开灯。
就那样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无声地舔舐着被这琴声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窗外的城市也渐渐安静下来。
他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酷刑中缓过神来,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
他摸索着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再次照亮凌乱的工作室,也照亮了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更加苍白的脸色。
他走到CD播放机前,按下开仓键,取出那张黑色的光盘。
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冰冷的塑料,而是一种仿佛带着余温的、灼人的痛楚。
他没有再犹豫,走到垃圾桶旁,这一次,动作决绝地将它扔了进去,落在那些干枯的蔬菜和那盒烫伤膏之上。
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号码。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内心的拉锯战达到了顶点。
愤怒、羞愧、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牵挂,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
最终,他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在对话框里敲下了一行字。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只有一句冰冷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质问:
「这样有意思吗」
发送。
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将手机扔在一旁,双手撑在工作台上,垂下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以为严衍会回复,会辩解,或者会继续用那种温和而固执的方式让他无处可逃。
然而,手机屏幕安静地暗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
严衍没有回复。
这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它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吞没了羌渝那句带着刺的质问,也吞没了他所有试图反抗的力气。
工作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内心被那片被月光般的琴声洗刷过后,愈发显得空洞,如荒凉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