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与卑贱》几何三角

1、第 1 章

　　加卡尔也来抓他了。

　　索兰维安窝坐在藏身山洞的一角里，啃着面包，回顾着这个路上打探回的坏消息。

　　面包很软，靠着近时，能闻到香喷喷的奶香。那香味很丝滑，既让人想到倾泻的牛奶，又像眼前这个面包撕起来时的柔软顺滑。

　　得益于他还控制得不够好的口腹之欲，和比一般还要差一些的魔法天赋，当父皇带他去到帝国最厉害的铸术师那里挑选宝物神器时，索兰维安选择的空间袋最大的亮点是——保鲜性极佳。这只空间袋能让所有存放进它里面的食物，在半年内都保持着刚出炉时的鲜美。在这之后的腐坏速度也是很慢的，一只保鲜期为一天的蛋糕，在这里的保鲜期能长达一年。

　　索兰维安不是没想过要挑出很厉害的宝器，让父皇多些欣慰。可到了铸术师的藏宝宝塔里，才发现想多了，所有的宝物都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

　　灵器是能对同类能力有所感应的，能力越强，感应越剧烈。据说当初加卡尔去挑选的时候，宝塔内万宝齐震，猎猎作响，霎时将宝塔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风铃，清冽的“铃声”在树林中绵延摇曳，长久不绝。

　　在那之后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索兰维安几乎每天总在听着不同的人们转述他们所亲历的这幅震撼人心的场面，仆从、亲友、大臣，人们回忆得乐此不疲。

　　索兰维安挺遗憾出于考虑皇室该有的矜持，而没有请求父皇带上他一起去观光加卡尔的选器会。

　　这种遗憾在他亲身来到这同一座宝塔内，却面临的是满室寂静时，发酵到了最大。他想起了加卡尔，不禁闭上双目，感受起了这个空间里空气的流动，直到一阵微风从窗子拂进，吹拂过他的耳畔，也吹响了林中的树叶，令他仿佛想见了那日的“风铃”作响。他睁开眼睛，向大师讨要了一只能让食物保鲜的空间袋。

　　索兰维安清晰地记得大师将这只空间袋交给他时的古怪神色，应该是失望吧，可能父皇那时没表露出来的神色之下的情绪也是这样的。

　　但是他能怎么办呢？固然他可以以皇权要求铸术师选出最好的宝物交给他，可这座宝库不该是皇室的私有品，不该任由皇室糟蹋，它们是整个巴斯雅帝国的宝藏。他的手里不是宝物该去到的归处，它们应该被交给“加卡尔”们，那些守护住帝国和平与安宁的英雄们。

　　于是他挑选了一堆一点也不厉害的宝器。正如此时此刻，消化了帝国元帅亲自来抓他的消息，他决定去投案了。

　　好在帝国元帅的时间固然万分宝贵，但是等待他吃完两个极为可口的香软面包的时间应该还是浪费得起的。

　　由于囤食的好习惯，逃出宫时索兰维安的空间袋里塞满了各式各样好吃的糕点和饮品，只是这逃亡的一路上，已经被他悉数换给好心帮助过他的人们了。

　　这仅剩的三只宫廷面包是他留给自己的奖励，他想在逃亡满三个月、半年、一年的时候，分别奖励自己一个。至于一年之后，如果他能坚持住那么久的话，那时他应该也能弄到些很好吃的美味了吧。他是这么想的。

　　他边逃边数着日子期待着这第一只面包，没想到，到最后，还是差了几天。

　　没能坚持到三个月呢……索兰维安不无遗憾地想道。

　　但还好，也不是没有好消息。那他现在可以吃掉两个面包了。毕竟，留着也没用了。至于还剩一个，可能是一下子吃三个面包太粗鲁了，也可能是——留下的那点叫“希望”吧。

　　被抓住后，他会立刻就被杀掉吗？

　　想到这种可能，索兰维安经不住颤栗了下。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吃完第一个面包的时候，也大致想好了几种可能和应对。心理不适引发的恶心和食物可口还没尽兴的馋欲，一起从胃里反了上来，达成一种怪异的交织。

　　他拿起第二个面包，犹豫了下，最后，将面包放回了空间袋。

　　即将抓住他的是加卡尔，是加卡尔的话……他的希望也许可以多留一点。

　　是夜，太阳的余热刚刚散尽，昏星在墨蓝天幕上尽情散发着最耀眼的光芒，和地上的火光一齐照亮一方井然有序的营帐，绣着金鹰的天蓝色旗帜随风轻扬着，像化身成了一道道白浪。

　　索兰维安远远瞧着，那些“白浪”让他更生出一些安定——加卡尔带来的是“天鹰骑士团”。

　　加卡尔所在的维瑟瑞尔家族，拥有着巴斯雅帝国最尊享荣耀的“破晓军团”，天鹰骑士团归属于破晓军团，但有着自己的旗帜。不同于军团黑红底色上凌厉利爪要撕破长空的乖戾金鹰，骑士团是天蓝底色的旗帜，上面的金鹰昂首却收着爪牙，神态一如骑士精神所追求的沉稳而高贵。

　　只看旗帜给到人的心理压力就是截然不同的。尽管作为加卡尔的两大亲卫团之一，这只是些亲切的假象。

　　索兰维安自然不敢轻视加卡尔的亲卫团，只是，军纪严明又少魔法师的骑士团，对他而言真是最好的情况了。他应该能顺利地到达加卡尔的跟前。

　　一个小土包在营帐地面上蹿起，迅速地拱着土向前滑出一截后，像被敲击的土拨鼠一样，又飞速地陷了下去。

　　“敌袭！土系魔法袭击！注意地面！”

　　紧随着第一个营帐里的骑士们持剑盾追出，受到侵扰、听见呼喊的骑士们接二连三地冲了出来。无需指令，五人一队结成小阵，快速向外搜寻。

　　阵列组成得是如此迅疾，很快，就逼出了几位“魔法师”，斗气和魔法缠斗在了一起。

　　骚乱之中，天空突然被蓝绿色的光芒点亮。无数骷髅凭空出现，或蓝或绿的鬼火从骷髅的眼窝、口腔和各处的骨骼缝隙中流泻而下，垂出项链般的细长条，像放了一场盛大的蓝绿色焰火的盛宴，带着满天的星星，向着人们落下。

　　这是一幅诡异而浪漫的画面。

　　骑士们有片刻的怔愣，只这片刻，那些鬼火边上就都缀上了橙红色的小火苗，它们跳动着裹着骷髅，落到如白浪般的军旗旁消逝，像是在海上燃放的烟火，归于了平静的海面。

　　数百米外的树丛中，索兰维安看着来到他面前的加卡尔，有几分紧张，不自觉地搓着想藏到身后的手指，低声道：“我没有恶意，没有给巫尸下达强攻击的命令，只是想让他们去找你。”

　　他让手上仅有的一名生前是土系魔法师的巫尸，在各个方位尽可能接近帅帐的营帐里冒头，以引起加卡尔的注意，其他巫尸则负责拦下追击。天鹰骑士团里的都是帝国的战士，他也不愿意他们有伤亡。至于那些骷髅，只是用来搭建“舞台”幕景的。

　　“嗯，我看到了。”加卡尔微笑着点头道，尽管他此刻心底其实有点惊讶。他听过索兰维安皇子毁了容的报告，认同这是个英明的决定，但是这毁容程度和面前人对此的适应，还是略微出乎了他的意料。

　　索兰维安稍放下心来，是啊，这可是加卡尔，不会看不明白的。

　　他有几个月没见到加卡尔了，眼前的人一如记忆中的耀眼。即便黑夜的星光无法鉴出那金发的绚璨，却已足以照清那迷人的神采了。

　　一定和现在又丑陋又肮脏的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索兰维安一瞬间就想到了惨烈的这点。

　　加卡尔没有先说话，一如往昔，恭敬地等待着皇子殿下的指示。

　　短暂的静默后，索兰维安尝试地说道：“刚刚我同时控制八个巫尸了……”

　　他刚说了一句，就闭上了嘴。啊，他太想分享了，可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这阴沟里窜行的老鼠一样的亡灵魔法。

　　索兰维安不大想用这种词汇来形容亡灵魔法，但这恐怕确实是准确的描述了。

　　“是的，很厉害了，我想这是七阶亡灵魔法师的水准。”加卡尔依旧微笑着。

　　“七阶吗？”索兰维安的眼睛瞪大了，滴溜溜地，露出了惊喜的光彩。他从小练习的元素魔法，有了权杖和晶石的加持，也才到了六阶。

　　那双美丽的眼睛几乎一瞬间攫取了加卡尔的心神，他脑海中恍惚闪过一些捕捉不及的记忆的碎片，是很宁静的午后，宫廷里的草地、鲜花、秋千架、阳光和……

　　加卡尔看着眼前人，定了定神，诚挚地赞美道：“嗯，索兰皇子殿下，您在亡灵魔法上非常有天赋。”

　　索兰是亲近的人们对索兰维安的昵称，有些出自真心，有些出于礼节。加卡尔惯常是会这么称呼他的。在这种时候听见，无疑是种示好。

　　索兰维安不禁轻松了许多，忍不住和加卡尔接着攀聊道：“可是，这是亡灵魔法……你知道的，它让逝者不得安息，大家都说……你不认为这是该消失的邪恶魔法吗？”

　　加卡尔沉了下眸，道：“我是一名军人，面对过数之不尽的帝国战士的离去，我理解亲人们希望他们就此好好安息的心情，可如果你真的经历过那样的时刻，你会感受到他们无比地希望还能再战，能挡在战友们的身前。”

　　可能是回忆起战友，加卡尔有点伤感。他没让自己陷在感伤里，略轻快了点接着道：“所以，不同于宫廷和议会里的那些声音，军队里并不那么排斥亡灵魔法。而且您也知道的，我们已经知道了元素魔法也会带来一些问题。”

　　索兰维安有点激动：“那你是认为亡灵魔法也可以使用吗？”

　　加卡尔直接地回应道：“我想是的。魔法的好坏应该取决于它的使用者，而不是它的分类。”

　　充满勇气的暖流从心头迸流出来，索兰维安好像在自己的胸口看见了一个向外滚涌着炽热熔浆的火山口。他心潮汹涌，又随即有点小失落，他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可他没法自我肯定。他心底对自己的认可，远不及加卡尔的意见。

　　“您可以收起您的巫尸了吗？”加卡尔打破索兰维安的情绪道。

　　“啊，哦。”索兰维安慌忙而不舍地把巫尸都招了回来，他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指挥他们了。

　　巫尸陆续归来的间隙，加卡尔道：“那我想这些，”，他迟疑了下，找了个满意的用词，接着道，“‘焰火’，您应该也欣赏够了，不介意我帮您处理一下吧。”

　　“嗯。”索兰维安同意道，又轻轻多补了句：“谢谢，点缀上火元素，它们更好看了。”

　　话音还没落，所有的骷髅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营地恢复得仿佛刚才的一切全是错觉。

　　被加卡尔牵着走回帅帐时，索兰维安心想，加卡尔果然是最会这些风月情趣的，换作是其他超十阶大魔法师，一开始就会让他的骷髅全消失了吧。他也想过蓝绿的鬼火有点瘆人，但是着实分不出神再操控元素魔法了，加卡尔倒是和他……

　　进了帅帐后，加卡尔道：“殿下，我想您是愿意先去沐浴，等您出来也正好可以享用美食了。浴汤里我会让他们加入足够的圣水，您身上和脸上，都会完好恢复如初的。”

　　“啊，我……”可以不用恢复……

　　“怎么了吗，殿下？”

　　索兰维安有点泄气地耷拉了下肩，又很快意识到不妥地挺起，改口道：“没什么，那我先去洗沐。”

　　刚才话尾好像轻佻了点？加卡尔意识到自己的不对，浮起几丝讪讪。他本意只是想让索兰维安放心的，养尊处优的贵族总难免会在意自己的皮相。

　　帅帐很大，用帘幔和术法隔成了几处空间。

　　索兰维安随着侍女的指引正要走进浴室，不料却被一名侍卫拦下发难道：“索兰维安皇子，不知您当初日夜追在元帅身后给那些贱民施舍您的怜悯、彰显您的高贵时，可否想过有朝一日您会成为不堪的阶下囚，而被你口口声声道德指责的加卡尔元帅，将因他的实力而永远是帝国最尊贵的明珠。”话毕，还随着一声嗤笑。

　　侍女极为惊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