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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和青黛的谈心 ...

  •   暮色四合,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被浓重的靛蓝吞噬,宛如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丝绒缓缓铺陈开来。归巢的倦鸟掠过屋檐,留下几声清越的啼鸣,旋即消失在愈发深沉的暮色里。空气中弥漫着白日喧嚣沉淀后的宁静,以及一丝初秋夜晚特有的微凉水汽。
      王峰——这位辰王府派来的统领,办事利落周全,已将安初一行妥帖安置在这座位于王府西侧的雅致别苑中。院落不大,却处处透着匠心,几竿翠竹在晚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墙角几丛晚菊含苞待放,暗香浮动。仆从们手脚麻利地安置好行囊,点亮了廊下的风灯,昏黄的光晕柔和地洒在青石板上。
      “公主,诸位姑娘的住处都已安排妥当,热水膳食稍后便送来。”王峰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情绪,“若无其他吩咐,小的先行告退。”
      安初颔首,温言道:“有劳王统领费心,辛苦了。”
      王峰应了一声,转身便走,身影很快融入渐浓的夜色之中。
      几乎在王峰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的瞬间,一直强忍着不满的青黛便忍不住了。她快步走到安初身边,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不解:“小姐!您……您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那王峰统领,分明就是故意怠慢我们!让堂堂和亲公主住别苑,这、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在青黛从小被灌输的观念里,这简直是天大的羞辱。她们小姐可是凌国丞相的掌上明珠,如今更是顶着公主名头前来和亲的辰王正妃!王府正院不开,却打发到这偏居一隅的别苑,不是存心刁难是什么?她越想越气,小脸都涨红了。
      安初正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方小小的莲池出神。池水倒映着初升的星子和廊下的灯火,破碎的光影摇曳不定。听到青黛忿忿不平的话语,她并未立刻转身,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也融入了微凉的夜风里。
      “你看,”青黛终于侧过脸,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笑意,指了指已然墨蓝的天幕,“这天色,可还早?”
      青黛顺着她的手指抬头,只见星斗渐显,夜色已浓,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不就是了?”安初走回屋内,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姿态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难道真想让你家小姐我,顶着这深更半夜的时辰,像个……嗯,像个见不得光似的,偷偷摸摸进那王府的大门?”
      她顿了顿,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促狭的意味,眼神瞟向窗外浓重的黑暗:“再说了,你见哪个正经人家的新娘子是深更半夜被迎进门的?哦,对了,倒是有一种……”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青黛瞬间紧张起来的神色,“那传说里的‘鬼新娘’,可不就是半夜三更敲锣打鼓,嫁进阴宅去的么?”
      “小、小姐!”青黛果然被吓得一个激灵,小脸瞬间煞白,慌忙朝安初身边靠了靠,声音都带了颤音,“您……您快别说了!青黛胆子小,经不起小姐这样吓的!”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藏在阴影里。
      “呵呵……”安初看着青黛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连日旅途的沉闷似乎也驱散了几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瞧把你吓的。”她拍了拍身旁另一张椅子,“来,坐下歇会儿吧。赶了这么些天的路,你的腿怕是比我的腰还酸呢。”
      青黛这才松了口气,依言在安初旁边的椅子上小心地坐下半个身子。在凌国安府时,小姐就常常这样待她,从不把她当下人使唤,倒像是邻家姐妹般亲近。此刻坐下来,才真切感到双腿的酸痛如同潮水般涌来,确实累极了。
      安初待她坐稳,目光扫过屋内侍立的其余几名侍女——这些都是临行前丞相父亲特意安排,说是照顾她,实则也带着几分监视意味的。她略一沉吟,便开口道:“你们几个,一路也辛苦了,都先下去歇息吧。这里有青黛伺候就行。”
      “是。”几位侍女齐声应道,虽有些诧异安初只留青黛一人,但也不敢多问,规规矩矩地行礼后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间细微的声响,屋内只剩下主仆二人。灯芯偶尔爆出一点细微的噼啪声,更衬得室内一片宁静。
      安初拉过青黛的手,轻轻拍了拍,这才温声开口,语气是少有的认真:“青黛,你觉得住在这别苑一晚,便是天大的委屈了?”
      青黛用力点头,眼圈还有些红:“难道不是吗?小姐您可是正妃!”
      安初摇摇头,眸光在跳跃的烛火下显得格外清亮:“你呀,看事情还是太简单了。这‘委屈’二字,得分怎么看。”
      她端起桌上的温茶,浅浅抿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才缓缓分析道:“其一,便是方才说的时辰。你看这天色,已近戌时大概晚上7-9点,此时进王府,不仅仓促,更显得我们像是……像是怕人看见,急于找个落脚处似的,落了下乘。王府规矩森严,夜间接人,于礼不合。我们初来乍到,何必给人留下一个‘不知礼数’或‘急不可耐’的印象?反倒让人轻看了去。”
      青黛听着,若有所思,脸上的愤懑之色稍减。
      “其二,”安初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划过,“这别苑虽偏,却也清幽雅致,正好给了我们一个缓冲和观察的机会。你不觉得,在正式踏入那深不可测的王府之前,能在这里喘口气,了解了解情况,不是坏事吗?总好过两眼一抹黑地直接撞进去。那王府正院,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一举一动都被人放大解读。在这里,至少我们暂时是‘客人’,而非‘靶子’。”
      青黛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小姐的意思是……我们正好可以借机看看王府的态度?”
      “不错。”安初赞许地点头,“王峰统领安排我们住这里,未必全是恶意。也许是辰王的意思,也许是王府某些势力的试探,也许……单纯只是按规矩办事。但无论如何,我们住下,便是以静制动。既不显得傲慢无礼,也不显得软弱可欺,进退有据。这哪里是委屈?这分明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等明日,我们以最好的状态,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入王府,这才是正妃应有的体面。”
      青黛恍然大悟,脸上满是懊恼:“原来如此!是青黛愚钝,只顾着生气,竟没想得这般周全!险些误了小姐的事!”她越想越后怕,若是自己刚才的怨怼之语被有心人听去,传到王府,岂不是给小姐惹麻烦?
      “无妨,”安初安抚地笑了笑,“你也是为我着想。只是记住,从今往后,这里不比我们在安府。凌国虽讲规矩,但丞相府终究是我们的家。而这里,是楚国的辰王府,是权力倾轧的中心。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人曲解、利用。凡事要多看几步,多想几分,心要细,更要沉得住气。”
      “嗯!青黛记住了!”青黛用力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安初看着青黛认真的小脸,心中稍慰,但随即又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在外人看来,我是凌国送来和亲的公主,是辰王楚晟名正言顺的正妃,身份尊贵,风光无限。”
      她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极涩的笑容:“可事实呢?只有我们自己清楚。我与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素未谋面,何来情谊?不过是一场冰冷的政治交易罢了。他的心里……”安初顿了顿,那个名字在她舌尖滚过,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他那位名动天下的红颜知己,林清瑶姑娘,才是他心尖上的人吧?坊间传闻,他为她千金一掷,为她赋诗作画,甚至为她不惜忤逆圣意……这些,你多少也该听说过一些。”
      青黛的神情黯淡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安初:“小姐……您别难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您这么美,心地这么好,像天上的仙子一样,姑爷……王爷他一定会看到您的好,喜欢上您的!”
      安初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她转过头,清澈的眼眸直视着青黛,里面没有青黛预想中的悲伤或怨怼,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洒脱?
      “傻丫头,”安初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青黛的额头,“你以为我在伤心吗?为一个从未见过、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伤心?”她摇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完全没有。”
      这回答完全出乎青黛的意料,她张大了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安初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微凉的夜风裹挟着草木清香涌入,吹动了她颊边的几缕发丝,也让她的话语更显清晰:“青黛,你记住。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争宠,不是为了得到辰王楚晟的垂青。我安初的人生价值,从不系于一个男人的宠爱之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安初被这从未听闻过的论调震住了,呆呆地望着自家小姐挺直的背影。
      “我在乎的,”安初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稀疏的星光,面容在烛光与夜色的交织中显得有些朦胧,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是在这王府里,我能否活得自在,能否守住我的本心,能否……做我想做的事。得不得宠,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只求一份能让我喘息、思考、行动的自由空间,便足矣。”
      “可是……”青黛努力消化着安初的话,小脸上满是困惑和不解,“小姐,女人……女人不就应该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吗?这才是本分啊。就像……就像凌国那些夫人们教导的那样。”这是她从小耳濡目染、根深蒂固的观念,是整个时代赋予女性的枷锁,凌国更是四国之中男尊女卑观念最盛之地。
      “当然不是!”安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走回青黛面前,目光灼灼,“青黛,你听我说。女人的价值,绝不仅仅体现在后院之中,绝不仅仅依附于丈夫和孩子!相夫教子可以是选择,但绝不是唯一的道路,更不是定义我们全部价值的标尺!”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青黛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青黛茫然地摇头:“青黛……青黛不明白。”
      安初深吸一口气,决定用更直白的方式启蒙:“你看,这天下,男人可以读书做官,执掌权柄;男人可以经商行贾,富甲一方;男人可以著书立说,流芳百世;男人可以沙场点兵,建功立业……那么女人呢?为何女人就只能困于方寸之地,仰人鼻息?”
      她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情:“女人一样可以读书明理!女人一样可以凭借智慧入朝为官,造福一方!女人一样可以凭借才干经商贸易,积累财富!女人一样可以研习技艺,成为一代大家!男人能做的,只要给予机会和平台,女人一样可以做到!甚至在某些领域,比如需要细致、耐心、韧性、直觉的地方,女人可能比男人做得更出色!因为我们心思更细腻,更能体察入微。”
      青黛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如同惊雷,劈开了她认知中那堵无形的墙。入朝为官?经商?女人?这……这简直闻所未闻!她下意识地反驳:“这……这怎么可能?自古以来,哪有女子……”
      “自古以来没有,不代表以后不能有!”安初打断她,眼神锐利,“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能被人打破。我们凌国没有,不代表其他国家没有萌芽。楚国尚武,对女子的束缚相对少些,民间也有女子经营铺面,军中甚至有传闻有女扮男装的斥候。更遥远的海外,或许有我们无法想象的国度。重要的是,我们心中要相信,女子,绝非天生就该低人一等!我们拥有同样的头脑,同样的双手,同样可以创造价值!”
      看着青黛依旧懵懂又震撼的神情,安初知道,观念的转变非一朝一夕。她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完全理解。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当你凭借自己的能力,做成了一件事,得到了他人的认可,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快乐,就是‘成就感’。它无关你是男是女,只关乎你自己的努力和成果。”
      她打了个青黛最容易理解的比方:“就像你侍候我,尽心尽力,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夸你做得好,你是不是会由衷地感到高兴?觉得自己的付出得到了肯定?”
      “那是当然啦!”青黛立刻点头,脸上露出纯粹的笑容,“小姐开心,青黛就高兴!觉得再累也值得!”
      “对!”安初肯定道,“这就是成就感!它源于你对自己能力的认可,源于你价值的实现。这和我刚才说的,女人可以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获得成就,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领域不同,规模不同,但那种证明了自己、实现了自我的喜悦,是相通的。”
      青黛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虽然那些“入朝为官”、“经商贸易”对她来说依旧遥远如星辰,但“成就感”这个小小的比喻,如同一点星火,落入了她心田的荒原。她似乎模模糊糊地抓住了点什么,不再像之前那样全然抗拒和迷茫。
      “小姐……”青黛喃喃道,眼神中第一次有了超越“本分”的思索,“您说的……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安初欣慰地笑了,仿佛看到精心培育的幼苗终于破土而出了一点点嫩芽。“真是孺子可教也。”她忍不住夸了一句,“你能明白这一点,已经很好了。日子还长,以后你会慢慢体会到的。”
      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的容颜,轻声道:“在这王府里,我们或许要蛰伏,要忍耐,要遵守一些不得不遵守的规则。但我们的心,不能被困住。记住我今天说的话,青黛,平等,不是别人施舍的,是靠自己争取和证明的。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要相信自己的价值,不妄自菲薄。”
      她拿起一支简单的玉簪,在手中摩挲着,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辰王楚晟如何待我,是他的事。而我安初,要如何活出自己的人生,是我的选择。这王府的围墙再高,也挡不住心向自由的翅膀。”
      窗外,夜色已深,万籁俱寂。别苑的灯火在偌大的楚晟王府边缘,如同一点倔强的萤火。屋内,主仆二人的这场关于“平等”与“价值”的夜谈,悄然落下帷幕,却在青黛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而安初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不仅是对青黛的启蒙,更是对自己未来道路的宣言。在这看似“委屈”的别苑初夜,一场静默的、关于自我意识的觉醒,已然开始。
      夜风吹过庭院,竹影婆娑,仿佛也在无声地应和着。明日踏入王府,等待她们的将是更复杂的局面,但此刻,安初的心境却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她不再仅仅是被命运推着走的和亲公主,她开始思考,如何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为自己,也为像青黛这样的女子,争得一份真正的“平等”与尊严。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难,但第一步,已然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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