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魁》言罗藏影

23、如数家珍

　　询问了蠕虫伤科的短发护士小姐，洛星缇最终在一个医疗器械室里找到冲锋小队的米歇尔医生。

　　米歇尔医生随意将苏尔医院的白大褂在自己绿色军医服上一裹，夹着几根白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团，蓝色的口罩托着的深红框眼镜似乎要从鼻尖滑落，但始终没滑下来。

　　她有些细纹的手不停地挑选消过毒的金属器具，发出一些清脆的金属音。

　　“有事找我？”

　　她没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语调平淡而笃定，带着一些不容置喙的权威。

　　洛星缇将手上的盒子打开，拿出那个铅球大小的磁场球：“米歇尔教授，您能查出这个磁场球是什么原因损坏的吗？”

　　米歇尔将磁场球接过来，托在手上绕了几圈，然后自信地一扬下巴：“我之后去借一间实验室用用，一个磁场球而已，没啥查不出的。”

　　洛星缇心里一下子踏实许多。对于研究，米歇尔相当的专业，她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

　　“感谢您，米歇尔教授。”

　　米歇尔的嘴撇了撇，仿佛对他的感谢非常不屑似的。

　　虽然这几天一直呆在苏尔医院，但古德考来过几回，米歇尔也不是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看着洛星缇略有些苍白的脸，米歇尔心中涌现了一股担忧，却化作了严厉的话语倾泻而出：

　　“你是不是又捡了个人回来？”

　　一开口，米歇尔就直击要害。

　　洛星缇知道这件事少不了被米歇尔盘问，米歇尔教授是老师尤芙尼亚教授的至交好友，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因而对他很是了解。

　　洛星缇乖乖点了头，然后急切补充道：

　　“米歇尔教授，莫里斯是个好孩子——”

　　“每个人在你嘴里都是好孩子！闯起祸来一个比一个离谱！”米歇尔打断了他的话，动起气来，她苍白平整的额头上有几根纤细的经络突起。

　　“莫里斯目前没有闯祸，还帮忙控制住了吉安娜小姐……如果没有他……恩……”

　　但是把她的胳膊搞断了。

　　想起这个，洛星缇有些心虚起来，后面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米歇尔扫过他心虚的脸，一时气得不打一出来，如数家珍地罗列出那些小鬼的罪状来：

　　“最开始是萨杜恩，你知道他有多难带吗？这小子有本事，小小年纪就把中都的小孩都揍遍了，害你尤芙尼亚老师天天不是在这家道歉，就是在那家道歉，好几年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好不容易萨杜恩过了叛逆期，你又捡来一个奈梅拉，这姑娘更厉害，每天招着她那群鬼招摇过市，把圣所那些教授们闹得一个个快要精神失常，那段时间好几个教授神经衰落实验失误，差点把圣所炸了。

　　好不容易奈梅拉消停点，这次你又捡来个什么东西？奈梅拉只是看上去有点像鬼，这次你真捡了个鬼回来！我是明白了，你不但喜欢捡人，还热爱挑战，捡来的一个比一个古怪，一个比一个会闯祸，干脆你下回捡个什么罚罪塔的摩罗斯来，把我们至福乐土灭了得了！”

　　米歇尔越讲越是生气，红色镜框下，带着疲怠的双目圆睁着，仿佛银行门前夹道欢迎的石狮子。

　　她的话结合这二人光辉的闯祸经历实在太过有趣，洛星缇没忍住笑出了声，但又觉得米歇尔教授这么生气，自己不应该笑的，于是用手把自己的脸遮住了。

　　“遮住你那张蠢脸有用吗？你这个喜欢给人添麻烦的小鬼！”见他笑得滑稽，米歇尔的怒气泄了一半，但心中的不满还是让她死死板着脸。

　　洛星缇把手放了下来，他紧紧抿着双唇，但嘴角还是克制不住地上扬。

　　看见他的神情，米歇尔的怒气泻完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显得十分无奈。

　　“每次教训你你都不当回事，真能把人给气死！”

　　“对不起，米歇尔教授，我没有不当回事，”洛星缇赶忙向这个长辈道歉，“他们闯祸是我的问题，是我有些时候疏忽了，我发誓，我一定看好莫里斯，好好教导他，不让他闯祸让尤芙尼亚老师担心。”

　　“老天爷！”看见他这张清澈而抱歉的脸，米歇尔心中一下怒气蹭蹭地涨，声音都拔高几分，“我说过多少次了，他们闯祸是他们的问题！你总是往自己身上揽，他们怎么可能察觉到自己的错误！”

　　“但是他们都改正了。萨杜恩现在成了很可靠很有威严的将领，奈梅拉成了整个至福乐土最有价值的侦察兵，这是他们努力的成果。虽然曾经犯过错，但他们是好孩子，米歇尔教授，难道不是这样吗？”

　　米歇尔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洛星缇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子找不出话来反驳他，良久，她才又开口，不过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

　　“就算他们两个已经学好了，但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而且也不是你再捡一个的理由。你又如何确定让莫里斯学好的代价你承担的起，又怎么确定莫里斯会和他们一样最终能被世人所接受，万一他是农夫与蛇故事里的蛇，有一天反咬你一口，你又该怎么办呢？”

　　洛星缇脑海中浮现出莫里斯头发和身体一起扭动的模样，说实话，他确实还挺像蛇的。

　　挥去脑海中的幻想，他的眼睛中流过温和的波光：“反咬我一口也没关系，我不会难过，也不会受伤。不管是萨杜恩、奈梅拉还是莫里斯，我帮他们时并不抱有任何期待和幻想，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是对的事罢了。”

　　米歇尔愣了一下，她看见洛星缇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视着前方，漆黑得仿佛沉默的深渊。

　　她又看到了一双更年轻，但也更晦暗的眼睛，那双眼睛的周围全是血迹，但那双眼睛什么情感都没有表达出来，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什么也没有。

　　没有期待和幻想，所以没有痛苦和悲伤，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想起那双眼睛，米歇尔感觉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良久，她才沉吟道：

　　“……星缇，别人有别人的路要走，你不可能帮助所有人。”

　　洛星缇点了点头，义正词严地说：“是的，米歇尔教授，我没有帮助所有人能力。但我应该为帮助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而努力，我就是因此存在的。”

　　看着他带着神采的双眼，他脸上带着使命感的微笑，米歇尔想起被承载他身上那不属于他的光辉与重担，那个重担让这个孩子从小受尽欺凌，后来又四处奔波劳累，他身上背着别人的生命，别人的期待与审视，这是一种无形的残酷的刑罚，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

　　洛星缇从来都是这样。

　　米歇尔的目光中却有一丝的暗淡，她强打起精神，将那种暗淡遮蔽在了眼镜之下。

　　“我说不过你。但你无论如何都给我小心一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被感化走入正途，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被救。”

　　感谢您的提醒，米歇尔教授。”洛星缇摘下帽子，对她礼貌地行了一个礼。

　　看着他略微苍白的脸，米歇尔叹了口气：还有，最近的这些事虽然要顾，但不要让自己太累知道吗？不然尤芙尼亚又要怪我没有照顾好你，真是，我一大把年纪还要照顾你这个年轻人……”

　　洛星缇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微笑，他漆黑的眼睛中有温暖的光芒闪过：“嗯嗯，为了不让你们担心，我会努力的。”

　　米歇尔眼睛一瞪：“不是叫你努力！”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洛星缇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又交代了几句，洛星缇摘下帽子行礼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米歇尔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知道洛星缇为何以救下别人为使命，为什么为这些古怪的、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人所辩护。

　　除了作为“键裂之矢”的职责，他的内心还在被自己的过往所左右。

　　第一次见到洛星缇，是在尤芙尼亚的教舍。

　　她带着药箱匆匆赶过去，看到一个全身血肉模糊的小人坐在藤椅上。

　　他身后是紫蓝色的无尽夏，深绿色的硕大的枝叶镀着阳光的光晕，蝴蝶在花丛间萦绕着飞舞，偶尔有一两只在他的手臂上停留，却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注意。

　　他只是沉默的，安静地坐着。

　　尤芙尼亚头发和往常那样散乱，脸色红晕显然又是喝了酒，但往常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怒容。

　　看到老朋友米歇尔，她碧绿的眼睛里简直要喷火：

　　“那群小兔崽子，我要打断他们的狗腿！”

　　米歇尔看了眼坐在藤椅上的那个一动不动的小人，他像个没有任何生机的布娃娃，要不是手臂上的伤口还在冒着血，几乎看不出是个活生生的人。

　　半跪着给他清理伤口时，小人一声不吭地任他摆布，比起许多叫喊疼痛的病人倒是听话的多。

　　他身上的伤口大多是在地上拖拽留下的大面积擦伤，腿部和手肘尤为明显，沙石嵌进伤口里，清理时血不断地冒出来，顺着白皙的小腿肚往下流去。

　　眼睛上方的血迹是磕在尖锐的物体上留下的，脖子上红紫色的瘀伤是绳子收紧拉扯导致，曾经的窒息使他的脸有着一定的青白。

　　米歇尔沉默着给他清理伤口，渐渐明白尤芙尼亚的愤怒从何而来。

　　他的伤口是被吊着脖子拖行所致，头部则是石头所伤。这是人为的，显而易见。

　　“他们就看准了他不会讲话，也理解不了任何事情，他们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他！”尤芙尼亚愤愤地说。

　　“所以……那个传闻真的没有夸张？”米歇尔抿了抿唇，看向男孩的神情也更为复杂。

　　第一眼，他便猜出了男孩的身份，这是女王一个月前在战场上救下的孩子。

　　本来，这个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会像其他从战场上救下的孩子一样受到女王的保护，但一件始料未及的事，却让这个孩子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