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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夜擒 ...

  •   夜色降下来得慢,像有人把灯芯拧到最小。报馆里滚筒机先停一轮,院中瓦缸里正泡着乌梅与山楂,备明早熬汤。老周把“只看全证”的小样钉在版墙,闻宁反复核对“作业票”的拓印与底片角的拓样,确认“G—12”的划痕在拓上清楚可辨。

      “戌初去,子正回。”赵仆从叼着哨子在门口等,脚边一只搪瓷提壶,里头是小馄饨。胡椒下得轻,汤面漂着一圈紫菜。“饿了先垫两口,夜里嘴要稳。”

      “稳字记住。”闻宁把小样塞进文件夹,“今夜若得口供,立刻刻蜡盘。”

      ——

      照相馆后巷,潮气从墙缝里冒出来。阿七正抱着一捆绣蔓草旧帘要往外走,怀里还夹着一支冷光镜。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按住了他肩头——赵仆从。

      “这么晚,搬帘子?”赵仆从笑,声音不重,“帘上花纹倒好看。”

      阿七一惊,脚下一乱,冷光镜“当”地碰在地上,光圈晃了一晃。两名小弟从两侧靠上来,把巷口遮住。

      “班头,我——我拿去晒。”阿七嗫嚅。

      “夜里晒?”赵仆从把哨子别回腰里,从怀里掏出“作业票”,晃在他眼前,“这张票你认不认?G—12,二帘对窗,戌初剪影试光。”

      阿七喉头上下滚了两下,没出声。

      “别急。”赵仆从把搪瓷壶拧开,递给他:“先喝口汤,糯米堵嘴,话就出不来。”

      热汽一冒,阿七下意识接过,抿了口,胡椒轻,汤暖。他眼睛里那一丝紧绷像被热气化开一点。

      “走吧。”赵仆从轻声,“去报馆。屋里亮,大伙儿说话有影。”

      ——

      报馆后房腾出一间,留声机抬到桌上,蜡盘在灯下泛着浅浅的褐光。闻宁先用手帕把喇叭口轻轻擦过,又把针头试在边角,听见一声短促的“嗒”。

      “阿七,”闻宁递给他一碗热绿豆汤,“你把今夜的事,从谁交代,到怎么布灯,一句句说。你说的是事,我们刻的是声。”

      阿七手心出汗,碗沿滑了滑。他低头看了一眼赵仆从——后者把哨子取下,往桌上一搁:“说了,吃甜的。”他把一碟切好的豆沙粽推过去,语气像夜里巡巷时安抚哭孩子。

      阿七终于点头,坐定。闻宁做了个手势,老周把蜡盘按上,针头落下,蜡上刻痕微微颤动。

      “我姓阿,排行七,在照相馆做学徒。”阿七开口,声音细,刚开始发抖,“前日,有位穿墨绿色西装的先生来,说要‘做个像某位姑娘’的影子,摆在旅馆对窗。让我登记‘G—12’,灯位写‘二帘对窗’,时辰记‘戌初’……”

      蜡盘上刻痕一圈圈往里走。闻宁不插话,只在纸上记下几个词:墨绿、西装、对窗、戌初。

      “那先生说,影要像,不要真。说真了容易被拆穿。还给了一张旧帘子,要我把帘换了,要我把灯打高,叫肩线拉长。”阿七越说越顺,“他说,半张相,半句言,比满的更要命。”

      室内一静。针尖在蜡上游走的细微声,像在纸上写字。

      “先生姓什么?”闻宁问。

      “他说叫殷。”阿七声音更小,“别人背地里叫他‘殷二爷’。”

      闻宁与赵仆从对视一眼。赵仆从“嗯”了一声,像是把一个扣悄悄系上。

      “你今晚抱帘子去哪?”

      “去旅馆对街的小铺后头,有人等我收东西,说试光完了,换回旧帘。”

      “底片呢?”

      “先生剪了一角,叫我说‘另一角在老板手里’。”阿七垂眼,“他说,‘留一角,留条命。’”

      赵仆从把“G—12底片角”推到他面前:“这角,是不是你们那张?”

      阿七看了一眼,点头如捣蒜。

      “好。”闻宁抬手,示意老周停针。喇叭口里最后一丝轻响落定,屋子像把一口气吐干净。

      “这段录音,我们明早在庙口放给大家听。”闻宁把蜡盘取下,装进盒,“你今晚先留在报馆,不走。”

      阿七抖了一下:“殷——殷先生他……”

      “怕?怕就更要把话说清。”赵仆从把豆沙粽塞到他手里,“吃。吃了有胆。”

      ——

      同一时刻,司令部的值宿室。门外雨意未落,屋里梧桐影子在窗上摇。孔昭桌上摆着一只冷了一半的酸梅汤。传令兵送来一纸电报,纸薄,敲字生硬:

      沪上来电:广和亲眷甲,夜宿旅馆,对窗人影相偕。证人乙称见其出入,半张照片可证。——署:慎

      “‘慎’是谁?”同袍探头。

      孔昭盯着“夜宿”“相偕”四字,指尖一紧。他把电报放下,又拿起,眼神却渐渐收回来:戌初、对窗、半张,这些字眼像与今日见到的一张张纸叠在一起。他忽然想起报上的那句:“半证之证,不足为据。”

      “你怎么不去?”同袍问。

      “去哪里?”

      “去问问人。”

      孔昭把电报折起,放进抽屉:“明早看报。”他说,“先看证据。”

      他端起酸梅汤,一口饮尽,酸意把喉头敲醒了一下。他起身,走到院里,梧桐叶上滴水。风不大,心在风里却站住了一瞬。

      ——

      报馆后房,蜡盘冷却。老周把录的那段用粉笔记上时间与题头:“剪影供述——阿七”。闻宁在纸上拟新一版版心布局:左列拓印“作业票”,下压“底片角”;右列写“辨影三法”;版心置“供述摘录”。

      “明早庙口,露天一放。”赵仆从把哨子往腰里一别,笑,“让影自己说话。”

      “影不会说话。”闻宁纠正,“是人说,留在蜡里。”

      “说也好,蜡也好。”赵仆从提起搪瓷壶,给几人各添半碗馄饨,“夜再长,肚子也得有底。”

      门外,风把远处庙门口纸灯笼吹得轻轻晃。初夏的夜不热不凉,像一口刚好能入口的汤。室内灯光落在蜡盘盒上,泛着稳稳的光,像把一段声音压进了夜色的里层。

      墙上时钟走到子正。闻宁把“阿七供述”的笔记夹进文件夹,关灯前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只冷光镜——镜圈里无光,镜面黑得像一口井。他把布盖上。

      “明早见。”他说。

      “明早见。”赵仆从答。

      远处,有人关上一扇门的声音。紧接着另一扇门轻轻开了一条缝——那边,是殷仲的房。有人低声汇报:“阿七不见了。”

      殷仲沉默了一瞬,把手指在冷光镜边缘轻轻一划,像把一截极细的线拉断。

      “明早,”他淡淡道,“我们也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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