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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义卖之日 ...

  •   城隍庙前一早就热。纸灯笼一串串亮在阴天里,像把光泡在薄雾里。酸梅汤的铜勺每舀一次,边沿“咣”地轻撞;绿豆汤在大锅里小火咕嘟,浮着几朵冰糖未化的白花。粽叶香和艾草气混在一起,从人群里缓慢地升。

      广和的摊子前,旧书摞成三座小山;旁边一格摆着女校姑娘们的香囊与针线包。正中竹柱上,贴着闻宁画的小图:《影与帘:纹样与灯位》。图不多,只三幅:一幅讲帘纹与光位的关系,一幅讲“侧光剪影会拉长人形”,一幅写“如何辨识裁切痕迹”。字句短,箭头清。

      人群里先是围着留声机听旧曲,转眼又挤到图前看稀奇。有人指着第二幅嘀咕:“怪不得昨儿我看人影那么瘦,原来灯打高了。”另一个接上:“影可欺人,倒真是。”

      段伯衡在摊前招呼,笑里带着一丝警惕。他把“义卖章程”贴在边上,又把“半证之证,不足为据”的小条抄大一号,挂在入口显眼处。

      临近午时,风忽然把人丛里一阵话头吹开——

      “听说没?广和的亲眷,昨夜在旅馆……”

      “你亲眼看见?”

      “没有——可有半张相呢。”

      “半张也算相?”

      半句在风里跑得极快,像是有人专拣人群密处往外丢。贝清正给一个老太太包香囊,头也不抬,只淡淡问了一句:“相有多半?”

      那人被问住,讪笑:“横竖像就是了。”

      “像与是,不是一回事。”闻宁在一旁,把“影与帘”的小图取下一张复印本递到他手里,“劳驾看一眼:灯从背后打高,肩线就长;帘纹密,看着更像瘦。像,恰恰是靠灯做出来的。”

      人群里“哦”的声音此起彼伏。贝清趁势把“辨影三法”写在小黑板上:看光位、看帘纹、看裁痕。她写字时,腕骨稳,粉笔锋利,看的人也不由自主安静了一瞬。

      这时,赵仆从挤过人群,手里举着一张“作业票”的拓印:“各位别吵,我有个东西——照相馆内务的票据副联,写得清楚:昨夜‘二帘对窗’、‘剪影试光’。这是做影,不是人偷会。”

      “谁知道票据真不真?”人群里有人起哄。

      “真不真,报上验。”赵仆从把纸递到闻宁手里,又把怀里的那片“G—12底片角”拿出来,“还有这角,一起上报。”

      闻宁接过,点头:“下午我们就做一小栏,把票据上的字拍清楚,让城里人自己看。”

      人群里的起哄声被酸梅汤的清响和绿豆汤的甜气压下去。老太太把新买的香囊绑在外孙腕上,问贝清:“姑娘,世上真有那影子害人的事?”

      “有。”贝清说,“所以要有人写字护人。”

      老太太点头:“写字护人,好。”

      ——

      午后,义卖转入热闹的平缓。何柔站在旧书前讲价,声音温温,手却快,把一本《女界钟》与一本《家常纺织手册》配成“一套”让学生价带走。她回头看贝清,眼睛里亮,像午后的水面。

      就在这时,两个年轻人端着酸梅汤靠近,刻意压低的嗓子却让周围人都能听见:“唉,别说了,我看见了——那影多像啊。”

      “像也不算。”另一个“懂行”的口气,“你没看见嘛,票据都出来了。”

      “票据也是纸,纸能骗人。”

      “纸也能救人。”闻宁插话,声音不高,却让两人都看向他。他把手里一枚木活字弹到掌心,“你们只管质疑,质疑是好事。我们把做影的门道写清楚,把票据印出来,你们自己看。若还有疑,就把相片底片请出来对看。影,不怕看;怕的是只看半张。”

      “那半张相从哪来的?”有人问。

      “问得好。”闻宁把活字放回小盒,“我们也在问。”

      ——

      日头往下偏,绿豆汤换成了冰镇,但冰块加得不重。留声机换了新唱片,唱的是一支旧小调。段伯衡在帐前打点,忽然看见人群边上一抹墨绿色,站在阴影里,似笑非笑——殷仲。

      殷仲不进来,只朝他举了举下巴,像是打了个无声的招呼,又转头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便挤进人群,往“影与帘”的小图前一站,指着第三幅“裁切痕迹”故作高声:“哎呀,这不就是我们看到的那张吗?你看,连帘角都一样——广和的帘!”

      几双目光刷地并过去。贝清没有回头,她把一只五色绳的香囊放进孩子手心,只说:“像。”

      “就说像嘛!”那人得意。

      “像,恰恰可疑。”贝清这才转身,指着图上帘纹的对位,“这纹样每隔四寸才重一个花,旅馆二号帘与广和后院的帘重花不在一条线上。你说‘一样’,那是什么?是故意要你以为一样。”

      一圈人安静了两息,随即有人低笑:“说得有理。”另一个道:“我家也有帘子,重花对不上,一眼就看出来。”

      被殷仲使唤的人悻悻退下。殷仲在阴影里仍旧无表情,只把冷光镜在指腹上转了半圈,像是在等下一步。

      ——

      暮色将起,义卖收尾。账本记到最后一页,何柔把铜钱与票据按类分包,抬头对贝清笑:“今天卖得好。”

      “人心也好。”贝清把最后一张“辨影小条”贴稳,“明儿再把副刊那栏搬来一页,挂在这儿。”

      “挂吧。”闻宁应,“字挂着,风再大,也吹不走。”

      “吹不走吗?”殷仲不知何时立在几步外,声音不高,尾音像从冷壁上滑过,“风大到一定程度,纸也会破。”

      “那就多贴几张。”闻宁看着他,“纸破了,字还在。”

      殷仲笑一下,转身隐进暮色。

      ——

      夜里,报馆灯火未灭。赵仆从把“作业票”与底片角摊在桌上,老周把它们压在玻璃板下,取出一支软笔描了“G—12”的划痕。

      “明天出一个‘小证据’栏。”闻宁说,“不渲染,只把票据拍清、底片角拓印,旁边再贴‘辨影三法’。标题就叫——‘只看全证’。”

      “半句的风,明天就该慢下来。”老周把玻璃板上的纸角掀起,油墨在灯下发黑,“风一慢,影就露怯。”

      窗外风从庙门口穿过,纸灯笼轻轻一颤。初夏的夜凉下来一点,纸页在案上铺展,像一张张被摊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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