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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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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烈阳高悬。
如丝的细雨还未落地就被高温蒸发成水汽,运气好的这么几滴顺遂降落,融进柏油路里。对面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数十个,他们打着伞行色匆匆,色彩交织错落,最后隐进阴暗里。
透过玻璃橱窗,众人像是在出演一场毫无瓜葛却又精彩的默剧。
“桑璇,我在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中年男人颇具无奈的声音仿佛从几千米外被抛过来,桑璇的视线从默剧现场拉回,懒散地往椅背上靠。
“非要给你前妻来做说客吗?”
“她只是想见你一面。”
说得好听是见一面,说得难听些不过就是带着女儿的中年妇女对她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讽刺挖苦。
桑凌对她的讨厌,说是要让她死都是好听的。
“从伦敦回来那天开始,我就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她见面。”中央空调就在桑璇的头顶正上方,她拨弄几下被吹乱的浅蓝色发丝,“您有这时间就好好去医院治病,刘秘每天抓您吃药也很辛苦的。”
餐厅里曲声悠扬,这是京市新开的分店,工作人员素质上乘,忙碌中没人关心客户的谈话内容。
但羿天德总不放心,非要把所有饭局都约在有安全感的包厢里。
闻言,羿天德脸色一僵,端起面前的汤往唇边送。
桑璇扬起的眼尾微微下压,“您也别心虚,刘秘就差把您一日三餐悉数发给我了。”
她呱呱坠地至今二十二年,前十年都在看女人脸色过日子,察言观色这四个字早就在她骨子里烙下印记。是以羿天德的面色、动作,她都能解读一二。
该谢谢那个女人才是。
“你…”羿天德放下瓷碗,“回来之后就一次都没跟她联系过?”
“我很忙,不会联系无关紧要的人。”
桑璇的蓝色长发被黑色细绳紧紧绑起,拿起水杯举到嘴边。
“她是你的母亲。”
握住水杯的修长指骨霎时间血色净退,只剩下苍凉的白。
母亲这个词语,困得住任何人,唯独困不住那个女人。
“只有您这么认为。”茶杯放回原地,桑璇压着脾气没有发作。
羿天德年后的各项体检数据并不乐观,她不想再气走自己唯一的亲人。
不该在这儿浪费时间听羿天德当说客。要不是被诓骗过来,今天这饭局桑璇甚至不会来。
她爸比起她,对那个女人更加留恋,从她记事起就一直如此。他的想法,桑璇扭转不了,但上赶着求人羞辱这事儿,她也干不出来。
大理石电动转盘上的菜都没被动几口,红木餐椅向后拖动,“刘秘在楼下等你,没事儿就早点回吧。”
桑璇步子迈得小,走得从容。在按下门把手那一刻,兜里的手机发出轻微震动。
“房子给你买在学校对面的小区了,有空联系小蔡给你搬家。”她听到羿天德轻轻叹气,“她年纪大了,以后你终归是要去照看她的。”
女孩视线下撇,细白手臂上那块趋近于胎记大小的疤痕微微发痒。小时候没尽到母亲的责任,老了却要她去尽孝?
打断骨头连根筋这种话,桑璇早在五年级时就不相信了。但她今天不是为了刺激羿天德而来的,也不急着反驳他的话。
许久,兜里的震动结束,桑璇略过话题,轻轻开口,“谢谢爸。”
深棕色木门被碰上那一刻,她隐约又听到羿天德那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喘气的声音。
没想撒气给他,他却总能自己找气受。
体检报告指标飘红估计也都是这样来的。
包厢在二楼,私密性很好,路过时不会像普通包间那样听清里头的吵闹,也听不到碗筷碰撞的动静。整个二楼除了穿梭在个各个包厢之间的服务员几声刻意压低的问候外,寂静无声。
比打铃后的教室还要安静。
木质楼梯蜿蜒而下,鞋底踩上木板的闷声让她找回点活人感。
餐厅散台比起包厢,好比图书馆之于菜市场。亮堂、嘈杂,把一家餐厅的热闹悉数展露。
她时常享受这种将自己置于人声鼎沸的热闹中,但如果没能让她听见大厅中央孩子交错的啼哭,会更好。
脚步停顿在楼梯中段,她视线落到那张四人餐桌上。摆放工整的餐盘,明亮配色的桌布,桌上摆放着颜色饱满的鲜花,都是让人心情变舒畅的装饰物。
而这样的环境里却坐着沉默对待哭红脸的大女儿的父亲,和抱着嚎啕大哭婴儿轻声低哄的母亲。
周围人都对他们投去或厌烦或好奇的视线,桑璇是前者。
对健康的独生家庭她尚且不屑一顾,对二胎家庭更是冷眼相待。
网约车平台还没有司机接单,手机左下方的提示红点显示着未接来电。
在这个灼热又湿漉的午后,一切外因都给桑璇继续平添一股恼怒。
孩子交错的啼哭声不减反升,似乎是在比谁更能获得父母的关心。
闹剧比默剧难看。
她没有丝毫犹豫走下楼梯,迅速离开。但手机消息像是在和她的思想作对,在路过那桌客人时,又开始震动。
如果是电话,她还可以不接听,可这回偏偏是忽略也会看到文字的短信。没有备注的十一位数字的号码发来:找时间谈谈。
她轻嗤一声。
谈什么、怎么谈、谈论的结果是什么,桑璇不用去就已经可以给答案。
她这个生理上的母亲永远这么高傲又自大,站在金字塔顶端睥睨所有人,又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连同她的亲生女儿。
脚步微顿后走得更快,耳边的婴儿尖锐啼哭声快刺穿她的耳膜。
在情绪即将爆发的边缘,她推开玻璃门把,将一切声音隔绝在里面。
世界都安静不少。
桑璇总算觉得自己的耳朵还能再多活几年。
细雨从数滴齐落,变成两三滴,行人收起伞,却依旧埋头前行。
她垂眸看向手机,网约车排队数量感人,在这个工作日的午后,前方等待人数竟然还有48位。
身后玻璃门被推开,小孩的哭闹声还没结束,只一瞬又被隔绝在内。感受到身后来人,桑璇往边上挪了一步,眼睛没从手机上离开。
“怎么不删掉?”
?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桑璇咬咬牙,压下把手机砸向他的冲动。
现在是法治社会,打人犯法。
她微微侧头,斜刺身后穿得没个正型的男生。右侧腮帮子鼓起,不知道在吃什么。
“陈亦辰,你还敢死过来?”
桑璇板着脸,眼里的杀意隔着几条街的近视眼都能看得出来。
陈亦辰瞬间立正鞠躬满脸堆笑,殷勤地把藏在身后的蟹黄包递上,“这不是被逼无奈吗,桑姐吃个包子消消气。”
她目光落在那个比小笼包还大出一圈的馒头上,略带嫌弃:“谁要吃这个?”
“知道您肯定吃不下饭,这专门给您准备的。”陈亦辰又摊开盒子往上凑,“这可是这家店的招牌,很好吃的!我排了好久!”
桑璇轻飘飘一眼,没伸手。一般他说的好吃,十次里只能信一次,这唯一一次可能只是没那么难吃。
“不吃。”
“别嘴硬,我知道你肯定饿了,”陈亦辰硬是把那双丹凤眼瞪得浑圆来凸显自己的无辜,“这不是钱被我哥没收了吗,人为财死...呸,不死。”
“你也知道,人生来就是爱钱的呀。”
“没有钱,我会死的。”
“你就原谅我吧。”
抵不住陈亦辰的热暴力,桑璇半推半就下,分了一半。说是蟹黄包,可雷声大雨点小,一个包子蟹黄只占三分之一。干吃还差点被噎住,桑璇只能斜眼愤愤地看他。
“一会儿买画材我请客!你想买多少都行,成不?”
好半天,那个包子才愣是被吞下。
眼角还被噎出点眼泪。
好事不做,烂事一堆的陈亦辰还嬉皮笑脸地站在一边,桑璇觉得巴掌不上去已经是手下留情。
“你这话留着跟陈亦阳解释吧。”
“别啊姐!他知道会把我弄死的!”陈亦辰哭丧着脸,双手合十,“下次不敢了。”
话音刚落,白色贴着侧标的网约车在桑璇面前停下,她核对车牌号,陈亦辰已经反应迅速地钻进后座报出她的手机尾号。
….
忏悔呢小子?
如果什么时候短视频会出一个关于那些年想下毒手的好友系列,陈亦辰一定是桑璇的顺位第一。
“国之美画室?”陈亦辰看着目的地喃喃,“那不是你高中去上课的地方吗?”
“现在都没多少人去那儿了。”
桑璇没接的话茬被司机师傅接去,车停在十字路口前。
“为啥?”陈亦辰秉承着好学生“不耻下问”以及作为所有人际关系里的捧哏位原则,顺着司机的话习惯地问出口。
绿灯亮起,司机正常起步,前面的车主却无知无觉地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喇叭按响三声,前车才缓缓挪动,跟蜗牛差不太多。
司机紧急深呼吸,加速超过前车时还带着责怪地皱眉瞪了那车主一眼,兀自向前开去。
“现在老城区发展不景气,唯一一个学校都搬迁到新区,这儿的人跟被时代抛弃没两样。”
窗外的高楼逐渐变成矮楼或平房,各种建筑也泛着老旧的灰尘味道。
这种光景,桑璇在两年前就见过了。
“今天还算好的,前几天…诶!”
司机的话以一个诡异的音调升高,汽车也以怪异的路线极速靠近隔壁车道的车辆。
桑璇毫无防备地撞向最左侧,紧贴着车门。来不及为腰间疼痛做出反应,车距已经在眨眼间拉近,她的心被骤然紧攥,握住头顶车把的手不自觉沁出汗渍。
司机不停地控制汽车方向,却是白费功夫。
这种危机时刻,她是不是该象征性地忏悔一下?
就在两车间距仅有一个后视镜的距离时,桑璇紧紧闭上眼。隔壁车辆突然猛地加速摩擦过车身,扭曲而尖酸的声音响彻在车厢里,激得她汗毛直立,不自觉屏住呼吸。
紧接着一声车轮摩擦地面的急刹,网约车终于停稳在绿化带边。
“.....”
桑璇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看向窗外,两车碰撞,仅损耗一个左后视镜。
而反观车窗里的她,嘴唇发白,瞳孔涣散。
看来,老城区的治安仍旧不太好。
“他大爷的!”司机降下车窗,恰好碰上后头那个掉队的,“开车长不长眼睛!这是老城区!不是无人区!”
这司机倒是熟练地掌握着网络热梗。桑璇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深呼吸,硬生生憋下即将落下的眼泪,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陈亦辰,你再捏我试试呢?”
“我草!桑姐,那台!那台是川崎H2!”陈亦辰看向那台把跑车开出老爷车架势的摩托,“就是顾洵车库里的那台H2!”
顾洵。
一个消失两年,出现却依旧会让心脏复跳的名字。
桑璇吸吸鼻子,没继续去和手臂上的手做抗争。两个字在心中反复咀嚼数次又不舍得吐出口,高档车特有的声浪徘徊在车外,闷闷的,犹如巨兽低吼。
她撩起眼皮,那辆川崎就开在他们的正前方。
男生的衣袖被风鞭打紧紧贴着手臂,宽松裤脚也剧烈震颤着。不只是车,就连身形都和她脑海中的人如此相似。
这片老城区的治安一向不好,离主城区远,也成为众多鬼火少年聚集地。当年桑璇还在这里参加艺考班的时候,路况就尚且如此。
可她从未感受过危险。
陈亦辰提到的那台川崎,桑璇不太认识,第一面只觉得很丑。可最后一年来这儿的路程,几乎都是在那台她认为丑陋的车上度过的。
灼热的阳光洒在男孩的衣角,清冽的皂角味被风带进桑璇的鼻腔。和眼前那台车、那个人,别无二样。
时隔两年,但仿若昨日的…心动。
视野里的车忽然加快速度,驶过绿灯的最后一秒。
他们被迫隔开。
陈亦辰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你说,那不会就是顾洵的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