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往事》添南递被

3、第三章：忽明忽暗的信号

　　派对之后的几天，艾拉感觉自己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是漂浮在一层薄薄的、不真实的云雾之上。纽约依旧喧嚣，地铁依旧拥挤，办公室的电脑屏幕依旧闪烁着枯燥的数据，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的感官似乎变得格外敏锐，又时常陷入一种心不在焉的恍惚状态。

　　马克斯·戴维斯。

　　这个名字像一段挥之不去的旋律，在她脑海深处自动循环播放。他的样子——那双锐利而热情的眼睛，那件旧皮夹克，说话时手势的幅度，还有他称赞她画作时真诚而热烈的语气——所有这些细节，都被她反复拿出来，在记忆的显微镜下仔细审视、回味。

　　他真的觉得我的画特别吗？
　　他说“稍后再聊”是客套话，还是真的？
　　那个莱恩……他和马克斯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的眼神那么……复杂？

　　这些问题像一群嗡嗡叫的蜜蜂，在她工作、吃饭、甚至试图画画时困扰着她。她无数次点开手机，检查是否有新的好友申请或信息，明知自己并未给他联系方式，却仍抱着一丝荒谬的期待。每次手机响起，她的心脏都会漏跳一拍，发现只是垃圾邮件或莉亚的消息后，又陷入一阵莫名的失落。

　　“你完了，Ella Chen。”周四晚上，莉亚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看着她魂不守舍地搅动着碗里的麦片，“你典型的‘crush’症状全面爆发。瞳孔放大，注意力涣散，间歇性傻笑，以及频繁查看手机。坦白从宽，那个马克斯，到底有多大魅力？”

　　艾拉的脸颊微微发烫，放下勺子。“我也说不清……他很不一样。不像我们平时遇到的那些人。他有一种…… raw（原始）的能量，很直接，甚至有点鲁莽，但谈到他热爱的事情时，眼睛会发光。而且，他真的懂视觉语言，他不是在敷衍我。”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但是……他好像也很忙，而且，有点……难以预测？”她想起了他突然被莱恩叫走的样子。

　　“听起来像是个才华横溢的麻烦精。”莉亚一针见血地评价道，“艺术家气质，或者说，被宠坏的男孩气质。这种人往往情绪起伏像过山车，能给你极致的快乐，也能让你摔得特别惨。更别提他身边还有个看起来关系非同一般的‘最好朋友’。”她挑起眉毛，暗示着莱恩的存在。

　　“我知道……”艾拉叹了口气，把脸埋进手里，“我知道这可能不理智。但Leah，那种感觉……就像在黑屋子里呆了太久，突然有人打开了一扇窗，让你看到了外面的星光。即使可能只是错觉，也忍不住想抓住那一点光。”

　　莉亚的表情软化下来，挪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嘿，我没说不让你抓。只是提醒你，抓的时候保护好自己，别一下子全身心扑上去，留个后手。多点星光不是坏事，但别指望一颗星星就能照亮整个宇宙。顺便问一句，丹尼尔后来有联系你吗？关于项目后续？”

　　艾拉摇摇头：“没有，可能还在忙画展后续吧。”不知为何，此刻成熟可靠、前景明朗的丹尼尔，在她心里激起的波澜，远不及那个只见过一面、充满不确定性的马克斯。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不是一个陌生的好友申请，而是一条直接通过手机号码发来的短信。一个本地号码。

　　未知号码：“嘿，插画师。希望没打扰你。我是马克斯，从莉亚那里死皮赖脸要到了你的号码（希望不会让她想杀了我）。周五晚上有空吗？我知道东村有个绝佳的秘密地点，能看到绝美的城市天际线，适合……继续我们关于‘生命力’的讨论？:-)”

　　艾拉猛地倒吸一口气，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心脏像是被注入了肾上腺素，疯狂地擂鼓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莉亚立刻凑过来，“是谁？是不是他？！”

　　艾拉把手机屏幕转向她，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莉亚看了一眼，吹了声口哨：“哇哦！行动力满分！直接从我这下手？可以啊这小子。等等，他怎么有我号码的？”她皱眉回想了一下，“哦，可能是上次派对登记留的紧急联系人……好吧，看在他眼光不错的份上，原谅他了。你怎么回？”

　　“我……我该怎么回？”艾拉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喜悦和突如其来的紧张交织在一起，让她不知所措。

　　“当然答应啊！笨蛋！”莉亚拍了她一下，“但是……矜持一点！别显得太迫不及待。等个……十分钟再回。就说‘嘿，马克斯，我是艾拉。周五晚上应该可以，听起来很有趣。’ 就这样，简单，冷静，不失礼貌！”

　　接下来的十分钟，是艾拉感觉中最漫长的十分钟。她坐立不安，一会儿照镜子，一会儿在房间里踱步，反复斟酌着那几个字的回复。秒针每走一下都清晰可闻。她觉得自己像个等待发射信号的间谍，既兴奋又害怕出错。

　　终于，十分钟到了。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用手指颤巍巍地敲下了莉亚建议的那句话，又检查了三遍拼写和标点，才用力按下了发送键。

　　几乎是在下一秒，回复就来了。

　　马克斯： “太好了！八点怎么样？地址我稍后发你。穿着随意，舒服就行。可能需要爬一点点的消防梯，保证值得！期待见到你。”

　　消防梯？艾拉的心跳又漏了一拍。这听起来有点……危险？还是只是他风格的冒险？但“期待见到你”那几个字像是有魔力，驱散了她的疑虑。她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好的，到时见。”

　　放下手机，她和莉亚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爆发出兴奋的低呼。

　　“他约我了！他真的约我了！”艾拉感觉自己轻快得快要飘起来，之前的焦虑和恍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少女般的雀跃。

　　“冷静点，宝贝儿！”莉亚笑着按住她，“现在，让我们来严肃讨论一下战略装备问题！‘穿着随意，舒服就行’？男人的这种话能信才有鬼！既要能爬消防梯，又要美得让他移不开眼！这是个技术活！”

　　周五一整天，艾拉都处于一种高效的、轻微的亢奋状态。工作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了，连上司史蒂夫挑剔的邮件看起来都顺眼了不少。她高效地处理完所有事务，准时下班，冲回家洗了个漫长的澡，仔细地给全身涂上带有一点细闪的润肤乳，然后开始和莉亚一起进行紧张的“战前准备”。

　　最终，她们选定了一条修身的黑色高腰裤，搭配一件丝质的、带有微妙光泽的墨绿色吊带衫，外面套一件柔软的黑色机车夹克（莉亚贡献的），脚上是一双好看又相对好走的短靴。妆容是自然清透的风格，重点突出了眼睛和嘴唇的光泽度。整个人看起来既随性又不失精致，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酷感。

　　“完美！”莉亚围着她转了一圈，满意地点头，“看起来像是随手一搭就出门了，但实际上处处是心机。既能爬高上低，又能瞬间变身派对女王。记住，若即若离，保持神秘感！让他猜！”

　　八点差十分，艾拉按照马克斯发来的地址，站在了东村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上。眼前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大概五六层高的Loft风格建筑，外墙是斑驳的红砖，巨大的窗户里透出温暖或不规律的灯光，隐约能听到音乐声。没有招牌，不像商业场所。

　　就是这里？秘密地点？她正犹豫着，马克斯的信息来了：“到了吗？绕到建筑侧面，有个黑色的铁制消防梯，我就在上面等你。”

　　艾拉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依言绕到侧面，果然看到一道看起来颇为坚固、但也确实充满工业感的户外消防梯，蜿蜒向上。她深吸一口气，抓住冰冷的扶手，开始向上爬。靴子踩在金属网格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爬了大概两层楼的高度，她看到马克斯正悠闲地坐在一段消防梯平台上，两条长腿悬空晃荡着。他依旧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一件黑色的T恤，外面是那件皮夹克，身边放着一个牛皮纸袋和一个保温瓶。看到艾拉，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在都市逐渐亮起的夜色和远处霓虹的映衬下，他的牙齿显得很白，眼神亮得惊人。

　　“嘿！你来了！欢迎来到纽约最好的、不对外营业的屋顶酒吧。”他站起身，伸出手拉了她最后一把。

　　艾拉的手被他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借力踏上了平台。下一秒，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正处于这栋建筑大概四楼的高度，视野毫无遮挡。正前方，帝国大厦挺拔的身影在深蓝色的天幕下熠熠生辉，顶端的灯光变幻着色彩。周围是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城市建筑群，无数窗户亮起灯火，像地上倒悬的星河。车流在脚下的街道上织成一条条光带，发出遥远的、持续的白噪音。晚风拂过，带着夏日夜晚的微凉和城市特有的气息。

　　“Wow…”艾拉不由自主地惊叹出声，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被这壮丽的景色瞬间抚平、取代。

　　“对吧？”马克斯得意地笑了笑，仿佛这景色是他个人的杰作。他重新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没人打扰我们。”

　　艾拉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坐下，双腿悬在楼宇之间。这种高度带来的微微眩晕感和自由的感觉交织在一起，非常刺激。她从没以这样的视角看过纽约。

　　马克斯从纸袋里拿出两个牛皮纸包着的三明治：“猜你可能没吃晚饭？这家店的意大利烤猪肉三明治是全东村最好的。”然后又拧开保温瓶，倒出一杯冒着热气的、香气浓郁的咖啡，“以及，提神醒脑的意式浓缩。虽然不是香槟，但配夜景一流。”

　　艾拉接过还温热的咖啡和三明治，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居然记得她可能没吃饭，还准备了这些。这种粗犷中的体贴，比任何昂贵的餐厅预订都更让她心动。

　　他们就这样坐在城市高空，吃着简单却美味的三明治，喝着热咖啡，看着夜幕彻底降临，纽约变成一座璀璨的玻璃与钢铁的丛林。远离了地面的喧嚣，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和这片无边的夜景。

　　交流自然而然地流淌起来。没有了派对的嘈杂，他们的对话更加深入。马克斯跟她讲他最近在磕的一个纪录片项目，关于一个在纽约地铁里表演了三十年的无名单人乐队老人，试图挖掘他背后的故事和这座城市变迁的关系。他讲到他如何费尽心思取得对方的信任，如何偷偷拍摄，遇到的资金困难和创意瓶颈，眼睛里再次闪烁起那种熟悉的、近乎偏执的光芒。

　　艾拉听得入了迷。她被他故事里的细节、被他捕捉人性瞬间的渴望深深吸引。她也更加放开地谈论自已的画，不再是羞怯的“业余爱好”，而是分享她如何从布鲁克林的街头涂鸦、从地铁里陌生人的面孔、从自已的梦境中汲取灵感。她谈到色彩如何影响情绪，线条如何表达张力。

　　马克斯听得极其认真，不时提出尖锐的问题或表示赞同。“对！就是这样！视觉叙事的力量就在于此！不需要语言，一个画面，一种色彩，就能直击人心！”他激动地说，甚至拿出手机，给她看他拍摄的一些素材片段——摇晃的、未经修饰的，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他们争论，他们共鸣，他们互相激发想法。艾拉感觉到自已的思维从末如此活跃过，像是被接通了某个电源。他不仅能看见她的画，似乎还能看见她画作背后那个思考、感受着的灵魂。

　　这就是智力上的吸引吗？* 她晕乎乎地想，*这种感觉太好了，像是大脑在跳舞。

　　时间过得飞快。咖啡喝完了，三明治也吃完了，夜空越来越深，星星被城市的灯光掩盖，但城市的灯光本身就成了更绚烂的星辰。

　　一阵微凉的晚风吹过，艾拉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

　　“冷吗？”马克斯立刻注意到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将自已的皮夹克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夹克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一股好闻的味道——淡淡的咖啡香、烟草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属于他本人的干净而略带野性的气息。这股气息瞬间将她包裹，比任何拥抱都更让她心跳失序。她的脸颊迅速升温，幸好夜色掩盖了她的窘迫。

　　“谢谢。”她小声说，把夹克裹紧了些。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暧昧。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并排坐着，看着脚下的城市。车流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艾拉，”马克斯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你知道吗，那天在派对上，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你不是那种来寻找机会或者寻求认可的人。你好像……自带一个小宇宙，安静，但能量强大。还有你手机壳里那只小狐狸……我就知道，我必须认识你。”

　　他的话语直接而毫不掩饰，像一颗石子投入艾拉本就荡漾的心湖。她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在城市的辉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深邃而专注，里面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他是在表白吗？一种巨大的、几乎令人眩晕的喜悦席卷了她。所有关于他难以预测、关于莱恩的警告，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只想沉浸在这片星光、这座城市和他灼热的目光里。

　　然而，就在这一刻，仿佛命运的恶作剧，马克斯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持续不断地振动起来。

　　那嗡嗡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刚刚凝聚起来的、充满魔力的气泡。

　　马克斯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和被打扰的烦躁。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艾拉注意到他的表情瞬间变了——从被打扰的恼怒，变成了一种……凝重？关切？甚至是一丝紧张。他拇指划过屏幕，并没有接听，而是直接挂断了。

　　但刚才那个眼神的变化，没有逃过艾拉的眼睛。她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抱歉，”马克斯把手机塞回口袋，试图重新拾起刚才的氛围，但他的表情显然没有刚才那么放松了，眼神里多了一丝心不在焉，“是……工作上的事。总是没完没了。”

　　真的是工作吗？艾拉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怀疑的声音。那个来电显示的名字？那个瞬间变换的表情？她想起了莱恩。会不会是他？

　　“没关系。”她努力保持微笑，但刚才那股纯粹的喜悦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披在身上的皮夹克，似乎也没那么温暖了。

　　马克斯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下去吧。晚上这里风大，别着凉了。”

　　回去的路上，气氛依旧融洽，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马克斯依旧谈笑风生，但艾拉能感觉到他的一部分注意力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看手机的频率明显增高，虽然再没有电话进来。

　　他们走到艾拉公寓楼下。

　　“谢谢你，马克斯，”艾拉脱下皮夹克还给他，真心实意地说，“今晚……真的很特别。三明治，咖啡，还有那个 view。”

　　“是我的荣幸，艾拉。”马克斯接过夹克，对她笑了笑，那个笑容依旧迷人，但似乎缺少了在消防梯上时的全神贯注，“下次带你去另一个秘密据点。晚安。”

　　“晚安。”

　　他看着她走进公寓楼门，然后才转身，几乎是立刻掏出了手机，一边快步离开一边拨打着电话。

　　艾拉站在门厅里，透过玻璃门看着他迅速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心里那丝不安逐渐扩大。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几乎是完美的。他风趣、聪明、热情，带她体验了前所未有的经历，看到了绝美的风景，并且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她的欣赏和兴趣。

　　但是……那通电话。那个突然切换的表情。他那难以捉摸的、仿佛随时会被别处牵引的注意力。

　　忽明忽暗。这个词突然闯入她的脑海。

　　他就像这座城市的天际线，璀璨迷人，令人向往，但也遥远、复杂，被无数她无法看清的窗户和灯光分割，永远无法完全掌握。

　　她带着一种混合着巨大甜蜜和隐约不安的复杂心情，慢慢走上楼。今晚的星光很美，但似乎，也并非全然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