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 16 章 ...
-
布鲁克林的阳光,在艾拉扔掉那个承载着所有不堪的纸袋后,似乎变得稍微坦荡了一些。它们不再是挤过缝隙的施舍,而是更慷慨地洒满窗台,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她心中那片刚刚被彻底清场的废墟。痛楚仍在,像被拔除坏牙后留下的空洞,带着钝痛和不适,但不再有持续的、尖锐的腐烂感。一种冰冷的清醒主宰了她。
她不再浪费时间分析马克斯的动机或莱恩的痛苦。那就像试图在飓风过后去分析每一片碎片的飞行轨迹——徒劳且毫无意义。飓风本身才是问题,而她现在要做的,是离开风眼,建造一个足够坚固的避难所,甚至是一片属于自己的、平静的风土。
她的避难所,就是工作。“新生与绽放”群展进入最后一周倒计时,细节繁琐得像漫天飞舞的雪片,但她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接住了每一片。与丹尼尔及策展团队的邮件往来更加密集,电话会议有时会持续到深夜。她沉浸在灯光角度、画框材质、悬挂高度、作品说明文字的字号这类具体而微的事务中,这种专注像一种麻醉剂,也像一种康复训练,让她重新找回对生活的掌控感。
丹尼尔一如既往的专业、高效、体贴。他会提醒她注意休息,会在她提出一个大胆的陈列建议时认真评估而非轻易否定,会在她偶尔流露出不确定时给予简洁而肯定的支持:“你的直觉很准,艾拉,相信它。”这种尊重和边界感,像干净清爽的水,滋润着她几乎干涸的情感沙漠。
她偶尔会想起那顿气氛完美的日式晚餐,以及晚餐后他那句“叫我丹尼尔就好”的温和邀请。心里不是没有波澜。他是一个如此……“正确”的选择。稳定、成熟、欣赏她、能提供她渴望的专业平台和物质保障。但那种心动,更像是欣赏一幅笔法精湛、无可挑剔的古典油画,缺乏那种能将她焚烧殆尽、也能让她脱胎换骨的野蛮生命力——后者是马克斯曾带给她的错觉,也是带给她巨大痛苦的根源。
也许,“正确”就是我现在需要的。她对自己说,也许激情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但她没有急于推进任何事。她回复丹尼尔的邮件和工作邀约及时而专业,但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先完全成为她自己,而不是急于跳入另一段关系——哪怕它看起来前景光明。
然而,生活总在你试图整理内在秩序时,送来外部的干扰。
周六清晨,手机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公寓的宁静。不是闹钟,是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音,屏幕上跳跃着母亲站在水仙花旁的熟悉头像。
艾拉的心脏下意识地一紧。一种混合着亲情、压力、愧疚和烦躁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自从上次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后,她们的联系变得稀疏而短暂。母亲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减少了直接的说教,但那种无言的期待和焦虑,透过沉默的电波传来,反而更令人窒息。
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疲惫的表情,按下了接听键。
“妈,早。”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屏幕那端立刻出现了陈母的脸,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客厅。她似乎刚晨练回来,脸色红润,但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眼神像探照灯一样,瞬间捕捉着艾拉这边的每一个细节。
“薇薇啊,刚起床?声音怎么这么哑?是不是又熬夜了?跟你说了多少次,熬夜最伤身体,女孩子家的气血很重要的……”经典的开场三连问加关怀式指责,如同程序设定般流畅。
“嗯,昨晚赶稿子睡得晚了点。”艾拉含糊地应着,把手机镜头调整到一个看不到身后混乱画架的角度。
“又赶稿子?你那工作……唉,不是妈妈说你,总这么透支身体赚那点钱,值当吗?”陈母的叹息沉重地穿透屏幕,“你看你脸色,白的像纸一样!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吃饭了没有?吃的什么?是不是又随便糊弄?”
艾拉感觉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吃了,吃了麦片。”她不想展开这个话题。
“麦片哪有什么营养!就知道你不好好吃饭!”陈母的音调拔高,“一个人在外面就是这么让人不放心!要是身边有个人照顾……”
来了。熟悉的旋律即将奏响。艾拉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
但陈母今天似乎换了个策略,她没有立刻切入“靠谱对象”主题,而是将镜头凑近,仔细打量着艾拉身后的背景——尽管艾拉已经尽力规避,但仍能瞥见公寓老旧的窗框和隔壁防火梯的一角。
“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条件是不是不太好?我看那窗户有点旧啊。房租是不是又涨了?跟你合租的那个莉亚……她人还好吧?没欺负你吧?”语气里的担忧真实而绵密,像湿重的毯子裹上来。
“莉亚很好,我们处得挺好。房租是涨了点,但还能负担。”艾拉尽量简短回答,不想给她更多发挥的素材。
“负担?怎么负担?就靠你那个朝不保夕的工作和晚上熬夜画画的‘外快’?”陈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薇薇,妈妈不是要逼你,是真心疼你!你看你,一个人在纽约拼死拼活,图什么呢?图住老房子?图天天吃麦片?图熬得脸色憔悴没人疼?”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哽咽:“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天天提心吊胆,就怕你在外面吃苦受委屈……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们的心吗?找个稳定点的工作,找个知冷知热、能照顾你的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让我们放心,不好吗?”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砸在艾拉心上。她知道母亲的爱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但这种以爱为名的捆绑,这种对她选择的生活的全盘否定,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窒息感。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告诉母亲她最近拿到了一个重要的展览机会,有一笔不错的收入,她的画被专业人士认可……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在母亲的价值体系里,这些“不稳定”的成就,根本无法与一个公务员编制或一个医生/律师丈夫相提并论。说出来,只会引发新一轮的“劝导”和担忧。
“妈,我挺好的,真的。”她最终只能苍白地重复,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能照顾好自己。”
“你能照顾好自己?”陈母显然不信,语气变得急切起来,“你看看你的样子!这叫照顾好自己?薇薇,你是不是……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工作上不顺心?还是……感情上……”母亲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带着某种直觉性的探究,“上次那个……叫什么马克斯的?还有联系吗?妈妈跟你说,那种搞艺术的、看起来就不靠谱的男人,千万不能……”
“妈!”艾拉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而提高了八度,“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处理!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总是用你的标准来评判我的一切?!”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屏幕那端,陈母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像是被女儿突如其来的强硬刺伤了,眼神里写满了错愕和受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电波中蔓延。
艾拉看着母亲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愧疚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她不是故意要伤害母亲,她只是……太累了,太需要一点空间了。
“妈……对不起,我……”她试图缓和语气。
陈母却摆了摆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失落和疲惫:“算了……算了……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妈妈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记得按时吃饭,多穿衣服。”
说完,甚至没等艾拉回应,她便匆匆挂断了视频。
嘟——嘟——嘟——
忙音响起,像最后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艾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僵在原地,耳边还回响着母亲最后那失望至极的语气。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愧疚、委屈、愤怒和无力感的情绪洪流席卷了她,比面对马克斯和莱恩时更加复杂,更加沉重。
为什么?为什么最亲的人,反而往往带来最深的压力和痛苦?为什么她的梦想和选择,在母亲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为什么表达自我、设定边界,会让她感觉像是个罪人?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汹涌地滑落。这不再是为男人流的泪,而是为一种更根本的孤独和撕裂——在追求自我和满足至亲期望之间那条狭窄缝隙里的挣扎和窒息。
她跌坐在沙发上,把脸埋进靠垫里,任由泪水浸湿布料。莉亚昨晚在学校有活动没回来,空荡荡的公寓里,只有她压抑的抽泣声。
哭了不知多久,眼泪终于流干了。她抬起头,眼睛红肿,但心里那片混乱的风暴却渐渐平息下来,露出被冲刷后清晰的基底。
她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新生与绽放”的合同上,落在丹尼尔刚刚发来的、关于媒体采访注意事项的邮件上,落在自己那些已经打包好、即将运往画廊的画作上。
这些是真实的。这些是她一拳一脚打拼出来的。这些价值,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来赋予,尤其是那些根本无法理解她世界的人。
母亲的爱是真的,但她的恐惧和局限也是真的。她无法改变母亲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就像母亲无法真正理解她对艺术的执着。
我不能再把自我价值的定义权交出去了。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不是交给马克斯,不是交给莱恩,甚至不是交给母亲。
我的价值,由我的作品、我的选择、我走过的路来决定。
她打开电脑,点开母亲的微信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然后,她一字一句地敲下:
“妈,刚才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我最近真的在忙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我的画要在一个很重要的画廊展出了。这是我努力了很久才得到的机会。我很累,但也很充实。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太担心。爱你。”
她没有祈求理解,没有详细解释展览的意义,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表达了一份歉意和爱意,同时也隐晦地重申了自己的边界。
发送。
她不知道母亲会如何回应,或许会是沉默,或许会是新一轮的担忧。但那不再像以前那样能轻易摇动她的核心了。
她站起身,重新走到画架前。今天要完成最后一遍整体检查。她需要确保每一幅作品都以最完美的状态登场。
目光扫过画作,那些色彩、线条、情感……都是她内心世界的映射,是她最真实不虚的语言。它们即将被放置在一个公共空间,接受陌生人的审视和评判。这让她感到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她拿起画笔,不是要修改,而是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姿态,轻轻抚过画面。指尖感受着颜料的肌理,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与所有挣扎、痛苦、迷茫的日夜对话。
我就在这里。她对自己,也对所有无声的期望和质疑宣告。或许不够“稳定”,不够“靠谱”,但这是我选择的路,我的人生。我的绽放,不需要长在你们指定的花盆里。
窗外,阳光正好。布鲁克林的街道传来模糊的生活声响。公寓里,只剩下画笔轻触画布的细微沙沙声,像一个战士在出征前,最后一次擦拭她的铠甲和刀刃,平静,而充满力量。
自我的疆界,在一次次的碰撞和痛苦的内省中,正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