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布鲁克林的账单与梦想 ...
-
纽约市的脉搏,以一种永不衰竭的活力在“城市艺术联盟”办公室的窗外搏动。出租车焦躁的鸣笛、远处建筑工地的沉闷撞击、以及无数路人汇聚成的模糊声浪,共同编织成一首熟悉的都市交响乐,透过那扇总是卡住一条缝、死活关不严实的老旧窗户,顽强地渗透进来。
但这片混沌的背景音,远不如艾薇拉·陈(Elara Chen)——认识她的人都叫她艾拉(Ella)——电脑屏幕上那个不断闪烁的光标和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更让她心烦意乱。
光标在一行行冰冷枯燥的预算数据间麻木地跳跃,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像某种囚徒劳动的节拍器。然而,她的大脑早已叛逃,飞越了这间弥漫着陈旧咖啡和复印纸气味的小隔间,去往某个色彩斑斓、线条自由奔放的世界。她的鼠标旁边,摊开着一本边缘已有些卷角的速写本,几支用得短短的彩色铅笔——普鲁士蓝、镉红、永固绿——散乱地躺在旁边,像一群疲惫却忠诚的伙伴。本子中央,并非什么会议纪要或待办事项,而是一只正悄然成形的幻想生物。它有着蝴蝶般精致绚丽的鳞翅,眼神却狡黠如猫,尾巴缠绕着一种现实中不存在的、发光的藤蔓。每一个细腻的笔触,每一种大胆的配色,都与屏幕上那些死板的数字、冰冷的公式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这就是我的生活,艾拉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一半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一半是见不得光的梦。这只小生物是她一天中为数不多的“透气”时刻,是她对抗平庸和乏味的微小叛逆。在这家听起来颇具理想主义的非营利艺术机构做行政助理,名头似乎离艺术很近,实则日常工作被无穷无尽的文书、繁琐的报销流程、以及协调各种她从未有机会亲自参与的艺术活动细节所填满。她的艺术梦想,被残酷地压缩在短短午休的半小时、以及下班后被掏空后仅存的几丝精力里,像一株在缝隙中艰难求生的植物。
嗡嗡嗡——
桌上的手机不适时地剧烈振动起来,屏幕骤然亮起,映出一个熟悉的微信头像——是她母亲站在一盆盛开的水仙花旁边,笑得慈祥又略带忧色的照片。艾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下意识地漏跳了一拍。又来了。这通电话的时机,精准得仿佛安装了感应她情绪低落的雷达。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水一般,抓起手机,快步走到空无一人的小型休息区。这里还残留着中午某人热过的冷冻午餐的味道。她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紧耳朵。
“喂,妈妈?”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切换成中文,仿佛一种条件反射。
“薇薇啊,”电话那头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语调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像是永远在担心着什么,“在忙吗?吃饭了没有?吃的什么?”
经典三连问开场。艾拉靠在了冰冷的、贴着某种廉价仿木纹贴皮的墙壁上。“吃过了,妈妈,在上班呢。”她重复着不知说过多少遍的回答,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将午后的阳光反射成一片刺目的白,看不到天空原本的颜色。
“哦,上班好,上班好。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最近天气变化大,早晚凉得很,你得多穿衣服,不要学那些外国人,大冬天还喝冰水露脚踝,老了要受苦的……”陈母惯例的关怀如同一条温暖的毛毯,却编织得过于密实,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和密度,缓缓包裹过来,让人暖的同时也有些喘不过气。
艾拉嗯嗯啊啊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墙壁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一件毛衣,两件毛衣,裹成粽子就不会难受了吗?* 她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心里的冷,穿再多又有什么用。
话题如同预设好的程序,很快滑向了永恒的核心。“薇薇,你看隔壁张阿姨的女儿,琳达,记得吗?和你同年的,人家今年又升职了,项目经理!年薪听说都快到这个数了。”妈妈报出一个数字,让艾拉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那个数字几乎是她现在收入的三倍。“还有李叔叔的儿子,艾伦,在硅谷做工程师,厉害得不得了,房子都买第二套了,学区房!你那个工作……唉,妈妈不是说你工作不好,为艺术做贡献也是好的,但毕竟不是铁饭碗,也没什么肉眼可见的大发展前景。女孩子,青春就那么几年,稳定性最重要。你考虑过考个教师资格证吗?或者看看纽约州的公务员职位?稳定,福利好,说出去也体面……”
艾拉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干棉花,发紧,发干。她知道,她知道妈妈字字句句背后都是出于爱和担心,怕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吃苦,怕她未来没有保障。但每一次这样的对话,都像在一点点抽走她赖以呼吸的空气,一遍遍提醒她此刻人生的“失败”。她试图辩解,声音微弱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妈,我在这里真的挺好的……虽然忙,但能接触到很多艺术资源,也能认识一些圈子里的人……”
“艺术不能当饭吃呀,薇薇。”妈妈的声音带上了一种更深切的焦虑,几乎要穿透听筒,“你一个女孩子,在纽约那么远的地方,住着那么贵的房子,听说治安还不好,我和你爸爸怎么放心得下?找个稳定工作,再找个靠谱的、踏实的人定下来,比什么都强。对了,上次跟你提过的王阿姨的侄子,叫David的,还记得吗?他也在纽约,做数据分析的,人很老实的,收入非常不错!我把他微信推给你,你们年轻人多聊聊,交个朋友也好嘛……”
“妈!”艾拉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打断,尾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哀求和不耐烦,“我这边还有点事,上司好像叫我了。真的,我得过去了。晚点,晚点再打给你好不好?”她撒了个谎,心跳得飞快,仿佛犯了什么大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然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好吧,你去忙。工作是正事。记得按时吃饭,多穿衣服。有空……多想想妈妈的话。”
电话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响起,艾拉却依然举着手机,靠在墙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墙壁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衬衫面料渗进来,她却毫无感觉。一种熟悉的、沉重的疲惫感如同粘稠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过心脏,直至头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多是心理上的——那种被至亲之人的期望拉扯、在虚无缥缈的梦想与坚硬冰冷的现实之间悬空漂浮的窒息感,又一次牢牢地攫住了她,比窗外纽约的噪音更让她无法逃离。
她在休息区又呆站了几分钟,直到一个同事进来冲咖啡,投来好奇的一瞥,她才猛地惊醒,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位。
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已经变暗,黑色的液晶屏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她此刻的样子:一张算不上惊艳但还算清秀的东方面孔,长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此刻写满了迷茫与疲惫的眼睛,脸色因为缺乏日照和睡眠而显得有些苍白。桌角,速写本上那只色彩斑斓的幻想生物依旧张扬着生命力,却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困于这方寸之间、连讲一通电话都要躲躲藏藏的窘迫和卑微。
我画得出拯救世界的英雄,却拯救不了自己无聊的下午。她自嘲地笑了笑,动了动鼠标,屏幕亮起,那只该死的Excel光标依旧在无情地闪烁,等着她。
……
下午的时间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中缓慢流逝。终于熬到五点,下班时间一到,艾拉几乎是第一时间关闭了所有程序,把速写本和铅笔一股脑塞进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帆布包里,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地铁站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尿臊、消毒水和廉价香水的气味。哐当作响的N线列车载着一车厢同样疲惫、麻木或沉浸于手机屏幕的面孔,摇晃着驶向布鲁克林。艾拉抓住一个吊环,身体随着车厢的节奏晃动,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昏暗隧道墙壁,偶尔能瞥见一两幅巨大的、风格迥异的涂鸦壁画一闪而过。那些地下的、野性的艺术表达,此刻反而比她白天接触的“正统”艺术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
她在第七大道站下车,融入下班的人流。布鲁克林的街道与曼哈顿的规整不同,更显杂乱却也更有生活气息。褐砂石联排别墅、街角的 bodega(便民小超市)、牵着狗的行人、播放着拉丁音乐的车子驶过……她穿过几个街区,走到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岁但维护得还算不错的公寓楼前。这里是她和最好的朋友莉亚·约翰逊合租的小窝,是她在纽约高昂得令人咋舌的生活成本下唯一能负担得起的选择,也是她在这个庞大都市里最重要的、唯一的避风港。
用钥匙打开那扇漆成深绿色的房门,一阵温暖诱人的食物香气——浓郁的芝士、焦香的肉和烤面食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她从外面带回来的满身寒气和不快。
“嘿,美女,回来得正好!我今天心血来潮,尝试做了灵魂美食芝士通心粉,还大胆加了点辣香肠,希望最终成果不是灾难现场。”莉亚·约翰逊系着一条印着巨大卡通猫头鹰图案的、有点滑稽的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脸上洋溢着灿烂而温暖的笑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深色的皮肤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显得光泽健康。
艾拉把沉重的帆布包随手扔在沙发上,整个人也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软下去,深深陷进那个柔软的老旧沙发里。“救命之恩,没齿难忘。Leah,我感觉我现在饿得能独自吃掉一整头牛,包括牛角。”
莉亚端出两盘卖相其实相当不错的通心粉,金色的芝士烤得微微焦黄,粉色的辣香肠片和绿色的欧芹碎点缀其间。她递给她一盘,然后敏锐地、像扫描仪一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得了吧,你这小身板还吃牛呢。又是那种标准的‘我妈妈又用爱对我进行精准精神打击’后的虚脱表情?还是那个蠢货秃头上司史蒂夫又给你气受了?”
艾拉接过盘子,也顾不上烫,挖了一大口塞进嘴里,浓郁咸香的味道瞬间安抚了她空荡荡的胃和紧绷的神经。“都有。”她含糊不清地回答,一边咀嚼一边把下午那通电话的主要内容复述了一遍,特别是关于“稳定”、“靠谱”和“铁饭碗”的那些关键词。
莉亚在她对面盘腿坐在地毯上,吃着自己那盘,听完后翻了一个极其生动且富有感染力的白眼:“哦得了吧。‘稳定’、‘靠谱’、‘铁饭碗’……这些词我听着耳朵都快起茧子,快要患上PTSD了。听着,Ella,我确信你妈妈爱你胜过一切,但她绝对是活在另一个宇宙频率里。她的攻略副本跟你打的这个根本就不是一个游戏!”她用叉子有力地指指对面墙上,那里挂着前几天艾拉刚画好并简单装裱起来的一幅小画。画的是布鲁克林一个雨夜,街角一盏老旧的路灯散发着湿漉漉的、温暖的光晕,照亮了一小片斑驳的墙壁和几片飘落的树叶,光影和氛围处理得极其细腻动人。“看看这个!这才是你该做的事,Ella Chen。你才华横溢,像一颗被埋没的钻石——好吧,可能不是钻石,是某种更酷的、有独特光芒的宝石——你不该被硬塞进一个他们觉得‘正确’但闷死人的标准化盒子里。那是他们的生活,不是你的!”
“才华不能付房租,也不能应付NSO(National Grid)的账单,Leah。”艾拉苦笑了一下,用叉子指了指餐桌上一个显眼的白色信封,上面印着燃气和电力公司的logo,“喏,今天信箱里的惊喜。我的‘艺术基金’——也就是那点可怜的存款——看来这月又得大幅缩水了。”*那点钱,大概只够买好一点的画材,或者支撑我辞职后活一个月?* 她悲观地想。
莉亚伸长胳膊拿过账单,打开看了一眼,啧了一声:“Jesus!纽约这鬼地方的能源公司简直是合法的抢劫犯……但听着,”她把账单扔回桌上,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我们不能被这些该死的账单和上一辈的期望打败。消极抵抗没用,我们得主动出击!周末!就这周末,跟我去个地方。”
“哪儿?”艾拉警惕地问,她宝贵的周末计划原本是睡到自然醒,然后窝在家里补上这一周拖欠的绘画进度。
“苏荷区,‘蓝图画廊’,有个新锐数字艺术家的开幕派对。听说很有意思,会有很多圈内人、评论家、收藏家,还有……免费的酒水和小食。”莉亚狡黠地眨眨眼,像只谋划着什么的小猫,“我搞到了两张邀请函。你需要换换心情,更需要把你从电脑屏幕和画板后面拽出来,呼吸点不一样的空气,让人看看你!没准就能遇到真心赏识你才华的伯乐,或者……退一万步说,至少能遇到个眼睛不瞎、愿意请你喝杯免费香槟的帅家伙,调剂一下心情也不错?”
艾拉本能地就想拒绝。喧嚣的派对、需要社交的陌生人、虚伪的寒暄……光是想想就让她觉得能量耗尽。她想象中的完美周末是穿着睡衣,听着音乐,只有画笔和颜料陪伴。但看着莉亚那双充满期待和鼓励的亮晶晶的眼睛,再想到母亲电话里那些如同咒语般盘旋的“忠告”,以及桌上那封代表着冰冷现实的信封,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翻腾——有一丝叛逆,一丝不甘,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太敢承认的希望之火苗,悄然重新燃起。
也许……也许Leah是对的。她对自己说。把自己像蜗牛一样关起来,躲在壳里,确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梦想不会从天上掉进我的公寓里。或许,真的需要走出去?
她沉默了几秒钟,内心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天人交战。最终,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又像是终于做出了重大决定,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点了点头:“好吧,好吧。服了你了。我去。但事先声明,要是派对无聊透顶,或者我感觉浑身不自在,我保留提前溜走的权利,你可别怪我扫兴。”
“成交!太棒了!”莉亚高兴地从地毯上一跃而起,伸出手和艾拉击掌,发出清脆的响声,“现在,首要任务是,先把这盘能带来即时快乐(和巨额卡路里)的终极安慰食物芝士通心粉干掉!然后,我们来好好研究一下周末的战略装备——穿什么才能让整个纽约艺术圈的家伙们,至少为我们Ella Chen的亮相,眼前一亮那么一下下?”
窗外,布鲁克林的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公寓楼的窗户次第亮起温暖的灯光。公寓里,却因为朋友的陪伴、热腾腾的食物和这个临时起意的冒险计划,而变得格外温暖明亮起来。那张该死的账单还静静地躺在餐桌上,像一个小小的灰色阴影,母亲的话语也还在耳边隐隐回响。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间小小的、凌乱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公寓里,艾拉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胃里被食物填满,心里被友情支撑,还有……或许是一点点对未知周末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蓝图画廊……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会是我的某一张蓝图开始的地方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轻得像羽毛,却留下了一丝痒痒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