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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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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土的风永远裹挟着铁锈和辐射尘的涩味,刮过断裂的钢筋和坍塌的混凝土块,发出呜咽般的哀鸣。陆沉靠在一堵半倾的断墙后,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着血,浸透了原本是灰色的作战服袖管,颜色变得沉暗粘腻。他微微喘着气,唇色因失血而泛白,但握着那把改装过的手枪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枪膛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他知道。
远处传来靴底碾过碎砾的细微声响,不疾不徐,正精准地朝着他藏身的这片废墟靠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脏最窒涩的鼓点上。
陆沉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到底是追来了,凌曜。他这辈子的宿敌,纠葛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从文明的废墟里挣扎而出,一路搏杀到两个庞大基地遥遥对峙,他们之间堆积的,除了无数次的胜负,还有……更多无法言说、也不必再言说的东西。
他闭上眼,嗅着风里传来的、独属于那个男人的气息——硝烟、冷冽,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被阳光暴晒过的铁锈味。他一直以为,凌曜最终想要的,无非是把他陆沉彻底踩在脚下,碾碎,挫骨扬灰。就像他自己也曾无数次想过,该如何彻底终结那个男人的骄傲。
脚步声在断墙前停了。
陆沉没有睁眼,只是将后背更紧地抵住冰冷粗糙的墙体,感受着生命和体力正一点点从臂膀的伤口流逝。
“陆沉。”
声音响起的瞬间,陆沉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凌曜的声音比往常更低沉,沙哑,裹着一种复杂到令他难以分辨的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什么东西,正在沸腾边缘。
他缓缓睁开眼。
凌曜就站在几步开外,逆着昏黄惨淡的天光,身形高大挺拔,依旧是那副无论何时何地都仿佛掌控一切的姿态。只是他身上的作战服也破损多处,沾满污渍和暗色的血点,下颌线绷得极紧,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正深深地看着他,里面翻滚着陆沉看不懂的墨色浪潮。
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匕首,刃口反射着不详的冷光。
“还要逃?”凌曜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陆沉低低地咳了一声,喉间涌上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扬起脸,脸上甚至还挂上了那副凌曜最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又刺人的笑:“不然呢?等你请我喝酒?”
凌曜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平复。他迈开腿,一步步走近。靴子踩碎了一块玻璃,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你输了。”他陈述,声音平稳,却像绷紧的弓弦。
“嗯哼,”陆沉耸耸肩,牵动了伤口,让他脸色白了一分,但笑意不减,“基地,物资,人手……归你了。恭喜啊,凌指挥官。”他顿了顿,尾音拖长,带上惯有的嘲弄,“终于……得偿所愿。”
凌曜在他面前站定,阴影完全笼罩了陆沉。他能闻到陆沉身上的血腥味,浓重得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的目光落在陆苍白的脸上,掠过他干裂的唇,最后定格在那双即使到了这种境地,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上。
那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恨。只有一片沉寂的、了然的平静,和深处那点永不熄灭的、让他又爱又恨的火焰。
凌曜握着刀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应该立刻动手。结束这一切。结束了这场漫长而痛苦的纠缠。赢了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这是末世的铁律。他们之间,早该有个了断。
可是……
他看着陆沉,时间好像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他看到好多年前的阳光,看到实验室里笨拙递到他面前的能量棒,看到暴雨夜里背靠着背的温度,看到决裂时陆沉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为什么永远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只要陆沉肯稍微低一次头,只要他流露出一丝软弱,只要他……求他一句……
凌曜的呼吸骤然重了几分,眼底那片墨色疯狂涌动,几乎要冲破那冰冷的表象。他猛地俯身,左手如铁钳般攥住陆沉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墙上,右手的匕首扬起——
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冰冷的金属毫无阻碍地刺入温热的躯体,精准地没入心脏的位置。
陆沉的身体剧烈地一震,闷哼声被压在喉咙里。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视野开始模糊,凌曜近在咫尺的脸变得有些恍惚。
他以为会看到胜利者的冷漠,或者残忍的快意。
都没有。
他在那双近得不能再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压抑到扭曲的痛苦。然后,他听见了声音,压得极低,气息灼热地喷在他的耳廓上,带着无法形容的、剧烈的颤抖:
“为什么……永远学不会听话……”
那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碾磨出来,裹挟着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情感。
“只要你肯……稍微示弱一次……我就舍不得动你……”
陆沉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难以置信。荒谬绝伦。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那些步步紧逼,那些不死不休的追杀,那些恨不得将彼此撕碎的争斗背后……藏着的,竟然是这个?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刺痛,甚至超过了□□正在消亡的痛苦,席卷了他。
呵……
陆沉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大量的鲜血从唇角涌出。可他居然笑了起来,不是一个嘲讽的、虚弱的笑,而是一个真正的,仿佛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笑得畅快,又笑得悲凉。
他用尽最后一丝凝聚起的力气,抬起那只一直垂着、握着枪的手。
凌曜还沉浸在那句脱口而出的、耗尽了他所有气力和隐藏多年心绪的低语里,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陆沉那个诡异的笑容,没来得及分辨那笑容里的含义。
冰冷的枪口,已经抵上了他的下颌。
凌曜的瞳孔骤然放大。
陆沉看着他那瞬间错愕甚至茫然的表情,笑着,用气声,一字一句地,将最后的话送进他的耳膜:
“真巧……”
“我也从没教过你……”
扣动扳机。
“……如何从我手里活下去。”
“砰——!”
枪声巨响,震碎了废墟间死寂的空气。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的身体同时猛地向后一顿,然后,失去所有支撑,紧紧纠缠着,向后倒去。
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两个破碎的身体里涌出,温热地交融在一起,浸湿了身下冰冷污秽的尘土。
陆沉最后看到的,是凌曜骤然失焦的、却依旧死死望着他的眼睛,里面映出自己带笑的脸庞。还有……那片昏黄诡异的、末世的天穹。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
……
冷。
刺骨的冷。
还有一种被强行拖拽的失重感。
陆沉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呛咳控制不住地冲出口腔,肺部和心脏似乎还残留着被撕裂的剧痛,让他浑身痉挛般颤抖。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左胸——
没有伤口。没有血。没有冰冷的匕首。
触手所及,是柔软干燥的棉质衣料。
他急促地呼吸着,茫然地看向四周。
不是辐射尘弥漫的废墟,不是冰冷坚硬的断壁残垣。他坐在一张看起来颇为舒适的单人沙发里,头顶是散发着柔和光线的吊灯,墙壁雪白,一旁的桌上甚至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水,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窗明几净。安宁得……像一个一触就碎的梦。
这是哪里?
灾难发生前?怎么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沙发,发出一声闷响。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本电子日历。
上面的日期,清晰得刺眼。
——那是在一切灾难发生之前,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和凌曜还……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个人走了出来。
年轻、鲜活、带着一身未经过末世残酷磨砺的锐气,甚至眉眼间还有几分未曾褪尽的少年青涩。黑色的短发微湿,几缕不听话地搭在光洁的额前。是凌曜。
却不是那个手握匕首、眼神压抑痛苦、能和他斗得你死我活的基地首领凌曜。
陆沉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切。
年轻的凌曜显然也没料到客厅里有人,更没料到陆沉会是这么一副见了鬼似的、失魂落魄的表情盯着自己。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解,又像是被陆沉这种直勾勾的、仿佛要将他剥开看的眼神惹得有些不悦。
他几步走过来,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冲动和一种陆沉早已陌生了的直接。
“你干什么?”年轻凌曜的声音清亮,却带着一股拧着的劲儿,他伸手,一把攥住陆沉的手腕,将他猛地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动作莽撞,毫无技巧,全凭一股蛮力。远不是后来那个一招一式都淬着致命效率的凌曜。
陆沉猝不及防,后背撞上墙壁,闷痛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不到后来的冷硬和风霜,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一双……微微泛着红晕的眼睛?
那红晕不明显,却真实存在,映在年轻明亮的眼眸底,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又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凌曜死死地盯着他,呼吸有些急,胸口起伏着,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指尖甚至微微发抖。
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陆沉从未听过的、浓烈到几乎失控的哽咽和……绝望的质问?
“这次……”
“能不能试着……”
“早点爱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