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萧散》星尘河渡

2、学琴

　　寅时三刻，慕王府的乌木马车碾过朱雀街的薄霜，车辕上鎏金鸾铃惊起枝头宿鸦。珍乐公主蜷缩在青鸾纹软垫上，耳畔回响着昨夜宇岚的耳语："奴婢听说慕王爷教导乐理时，连礼部侍郎家的公子都被训得三天握不住笔。"车帘忽被寒风吹起，她瞥见慕王李静月白锦袍的下摆绣着连绵的银竹，行走时如同踏着月下清溪。
　　然而，当鎏金鹤嘴香炉升起第一缕青烟时，珍乐公主怔怔望着眼前的焦尾琴——慕王竟将琴身横置于紫檀琴几，七根琴弦浸在透进来的晨光里，恍若悬着七泓秋水。"阿乐可知，这张雷氏琴曾在永定河沉眠十载？"李静修长的手指抚过琴额处的冰裂断纹，"琴木需要流水雕琢，正如璞玉需要时光打磨。"他忽然握住小公主试图拨弦的手，在她掌心放上一枚温润的玉蝉："今日不习指法，且听百鸟朝凤。"
　　午后的暖阳将琴室染成琥珀色时，珍乐公主惊觉自己竟记住了二十三声不同的莺啼。李静垂眸调试着凤沼处的雁足，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昔年嵇康临终奏广陵散，刑场三千太学生听得琴音化鹤而去。阿乐若能闻弦知意，这四方宫墙又岂是樊笼？"窗外忽然掠过衔着桃花的燕影，落在琴弦上的阳光便碎成了点点金箔。
　　暮色漫过八宝攒花窗棂，烛火在填青釉烛台上爆出灯花。李静挑亮琴轸的刹那，琴弦忽然自发震颤，似有千叠松涛在青玉琴徽间流转。珍乐公主颈间玉蝉骤然生温，恍见数只白鹤从琴轸处的金徽振翅而起，鹤唳声竟与方才摹写的莺啼严丝合缝。"此谓鸣鹤吟，"李静以袖掩去唇畔咳声，"前朝乐圣裴九郎被困沧浪亭，便是借鹧鸪啼破宫商十二律。"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紫檀琴几上的松烟墨突然蜿蜒成虬枝模样。珍乐公主指尖触及冰弦时，惊觉二十七种雀鸣已在齿间流转。李静将鎏金拨片浸入晨露，在水面划出三重涟漪："昔年韩娥过雍门鬻歌，余音绕梁三日未绝。所谓囚鸟之鸣，实是世人画地为牢。"
　　更漏子滴到第三枚莲叶时，窗纱上已凝满薄霜。李静拾起跌落的金累丝红宝步摇，轻轻别在珍乐公主发间："昭明太子编撰《文选》时，曾在焦尾琴上淬火刻字。阿乐且记，琴木浸百年流水方有清音，璞玉承千年雪霜才生温润。"他忽然以指节叩响琴底龙池，惊起满室流萤扑向垂珠帐——那些幽蓝光点竟在丈余素绢上缀出半阙未竟的《清商怨》。
　　廊间漏刻敲响卯时初刻，墨蓝夜空陡然飘落细雪。李静指尖扫过岳山处的云雷纹，琴腹忽传出浑厚清鸣，震得垂珠帐上蓝萤重新排列成河图洛书纹样。珍乐公主腕间玉蝉突现血色沁痕，竟与琴面漆灰剥落处显现的「天宝九载斫」铭文相互辉映。
　　窗外老梅虬枝簌簌抖动积雪，琴室地面忽生涟漪，浮现永定河畔的嶙峋礁石。李静广袖翻卷收尽流萤，在珍乐公主讶异注视下，将鎏金拨片划向浮现水纹的青砖：「元和六年雷威取浪中沉木，正是听着惊涛拍岸的韵律凿出天地柱。」悬浮的蓝光应声聚成旋涡，竟映出数十工匠于月夜河岸制琴的幻影。
　　当第一缕晨曦染红窗棂时，素绢上的残谱已流转着星图般的光斑。李静取竹刀削去琴轸积漆，露出底下阴阳鱼咬合的机括：「《乐纬》有云，黄钟宫音应龙吟。当年雷氏先祖在巫山雾瘴中得见夔牛踏浪，方才悟出八宝灰胎的制法。」他忽然扣动琴底凤舌机关，整张焦尾琴如莲花绽放，露出腹中墨书「大音希声」的玉质鸣囊。
　　茶釜初沸声惊散幻象，珍乐公主鬓间步摇突然坠下殷红光斑。李静拾起落在冰弦间的红宝石，置于鸣囊透出的光晕中：「《韩非子》记载师旷奏清徵时玄鹤来集，其实天地万物皆是琴箱。」宝石折射的光线竟在霜窗上勾出敦煌飞天抱阮的剪影，琵琶弦动处恰是晨钟撞响的节律。
　　数只寒鸦掠过琉璃瓦的刹那，玉蝉腹中忽然传来铮鸣。李静以掌抚平震颤的冰弦，眸中映着随光影流动的《清商怨》残谱：「《琴操》里说聂政刺韩王时变换九种杀伐之音，却不知真正的绝响从来生于桎梏。」他忽然握起小公主沁汗的手按向龙龈，琴木触感竟化作洛水流动的凉意，二十七道雀鸣在喉间汇成清越的长调。
　　风过回廊卷起满地碎光，松烟墨绘就的虬枝突然绽放桃蕊。李静咳出的血珠坠在冰弦，顷刻化作十八枚错金徽位：「太初历推演律吕时，落下闳在浑天仪上刻下『音律协则八风谐』。阿乐可还记得早春那场桃花雪？」他指尖抚过渐趋透明的琴身，惊见木纹深处嵌着永定河千载奔流的光阴。
　　雪光漫上琴轸的阴阳鱼纹路时，珍乐公主忽然听见永定河奔腾的水声自玉质鸣囊倾泻而出。然而宫檐垂落的冰凌陡然折射出五彩光晕，竟在琴室青砖上照出三年前太子在御前受训的场景——那位着杏黄蟒袍的少年捧着《乐志》跪在雪地里，冻僵的手指将"大乐与天地同和"的朱批攥得褶皱横生。李静广袖突然翻卷扫过琴面，惊散满地斑驳光影："《乐经》残篇里说，黄帝令伶伦取嶰谷竹制十二律，其实竹节上早刻着四季风吟。"
　　窗外传来禁军金吾卫巡逻的梆子声，琴室氤氲的水雾突然凝结成霜花。珍乐公主腕间玉蝉的血沁突然蔓生出凤尾纹，与琴腹透出的永定河波光组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可是当她试图触碰璇玑星位时，墨色涟漪中竟浮现出半月前太后将玉蝉系在她颈间的情形——那位握着鎏金暖炉的老人指着檐下鸟笼叹息："凰鸟该栖在梧桐木上，断不可学画眉鸟在野林里啼血。"
　　李静突然折下老梅枝叩响焦尾琴的冠角，惊起十八枚错金徽位化作翠鸟振翅："《洞冥记》载，汉武建招仙阁时，有青鸾衔律管栖于椽头。可世人总忘了，那律管是用昆仑墟的冰玉琢磨而成。"他指尖划过透明琴身上千载光阴的刻痕，永定河某个暴雨夜雷氏匠人赤脚踏浪选木的画面倏然浮现，混着咸涩河风的松香竟压过了室内的龙涎香。
　　东方泛起蟹壳青时，廊下突然传来女官请公主晨省的通传声。李静将桃蕊嵌入岳山处的云雷纹，惊见晨曦在琴弦上淬炼出七个篆体光斑，竟是《清商怨》缺失的煞尾句。他忽然以掌击向共鸣箱，震得案头松烟墨重新聚成虬枝模样："昔年楚王令钟仪作靡靡之音，钟子期却能从中听出峨峨兮江河意——真正的囚笼素来在方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