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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姣姣 ...


  •   是岁也,北有狄人进犯关东,弘农王奉召率三十万大军征讨,然弘农王父子勾结狄人叛国,大启国兵败,弘农王与其子弃城而逃,三十万大军化为尘土,关东九郡皆入狄人之手,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天子震怒,处以弘农王父子斩首,府中男丁流放边关戍守,女眷充为官妓。

      大雪悄无声息的下了整夜,天与地被白茫茫连接。

      东宫大门外,一女子跪伏在厚厚的积雪中,白雪落了她满肩。

      正当寒冬,东宫明德殿内,地龙将整个屋子烧得暖烘烘的,雕花小轩窗支开半格,一枝红梅频频透过窗向里探头,稍带进风雪。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折断那支梅花捻在指尖把玩,男子清越似金石相击的声音伴随着棋子落于棋盘时悠悠传来:“久闻昭宁郡主乃洛阳第一美人,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还是殿下的同宗堂妹,又与殿下前有婚约,殿下为何见死不救呢?”

      “弘农王父子辜负陛下厚望,坑害我大启三十万儿郎,丢我大启城邦,使狄人迫害我朝百姓,其罪滔天,陛下怒不可遏。姣姣却执意诉冤,孤实在无可相救。”
      对面那人紫袍华贵,金冠束发,手持黑子端坐于棋盘前,金相玉质,端得是天家风姿。

      执白子者右手上重捻起的棋子在骨节分明干净的五指间悠了一圈,“姣姣?”

      “昭宁小字。”太子容珩毫不避忌道。

      女子闺中小字乃隐私,为防止他人恶意指认有损闺阁女子名节而不可外泄,唯娘家长辈,姊妹与丈夫称呼,忌宣于外人之耳。
      昭宁郡主自幼养在太后膝下,与太子总角之交,又有婚约之契,容珩因此知晓她闺中小字。

      容珩面对外男随口说来,无非是那位昭宁郡主已堕入乐营身为官妓,闺讳已无避讳之必要。

      昭宁郡主艳色独绝,为洛阳群芳之首,一朝入乐营,恐是如羔羊步入狼窝,朝中不缺乏私下里酷爱折辱美人的官员,尤其是那般曾金枝玉叶但一朝跌落泥沼的美人。

      可见昭宁郡主今后下场该会有多凄惨。

      容珩对立面,那位执白子者左手捻着红梅,右手心不在焉的落子,“可是《神女赋》夫何神女之姣丽兮,的姣字?”

      “周相对昭宁很感兴趣?”容珩手中黑棋紧跟白棋,落子锋芒,势要将其逼上绝路。

      “太子殿下棋艺高超,臣形容惭愧。”执白子者缴械,闭口不谈自己是否对昭宁郡主感兴趣。

      手谈中,外头风雪顺着小轩窗灌入,带进来刺骨的寒气,惹得执白子者咳嗽连连。

      “还不赶紧把门窗关好,切莫冻坏了周相。”容珩对边上跪着侍候的奴仆吩咐,不知可是错觉,那语气中,隐隐夹带嘲讽。

      关窗时,李大伴踌躇着开口:“殿下,那昭宁郡主已经在东宫外头跪了快两个时辰了,奴婢见她衣衫单薄,她势不见殿下不罢休,殿下不见人,奴婢着实担忧她冻死在东宫外头.......”

      “罢了,带她进来吧。”容珩手中一子定胜负,“周相承让。”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

      容照月被带进了明德殿,在殿中侍候的奴仆逐一退下。

      殿内的紫金香炉无声吐着青烟,沉木干净的气息萦绕,碧绿珠帘低垂,半掩后头正在对弈的二人身影,满室暖意氤氲,温暖舒适得让容照月有那么一瞬不似在人间的错觉。

      容照月跪伏在珠帘外,双手捧起一封染血的信件,“求太子哥哥明鉴忠奸,为我父兄作主!”

      少女声如碎玉,语调发颤,说话时无端带有些撒娇意味,偏生又显出了种雷雨中摇曳生长的细竹的坚韧。

      光是这声音,尤其是那声哥哥叫的,听着就会让不少男子心有动容。

      半月前,容照月才及笄,那时她还是养尊处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昭宁郡主,当今天子钦点的太子妃,在及笄宴上洛阳勋贵名流女眷的奉承中,做着不日后嫁给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太子哥哥为妻与夫君琴瑟和鸣的闺阁少女美梦。

      可就在那及笄宴上,父兄兵败噩耗传来,处决圣旨接踵而至,母妃在这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中当场晕厥,她看到前一秒还在对她阿谀奉承的人,眼中的嘲讽与戏谑。

      父兄刚被押解回京便当即被斩首,一丁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母妃连夜悬梁自尽追父兄而去,唯有收到父兄旧部血书的她身负昭雪之任,为证父兄清白,不敢轻掷此身。

      眼下的她,从高枝跌落泥潭,由金枝玉叶的郡主沦为乐营官妓,往日荣华,尽作云烟。

      她已被剥去了郡主身份,甚至连姓氏也被剥夺,户籍入乐营为贱籍,即刻就要与王府中的其余女眷一道被官府强制送往乐营。

      抄家时她趁乱跑出王府来了东宫,太子哥哥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一介女流,即便是逃出王府,在这世间也犹如浮萍,不说为父兄伸冤正名,就连能否独自生存都成问题,眼下她唯有太子哥哥可以依靠了。

      容珩穿过珠帘负手立在容照月面前,男人挺拔宽阔的身影如巍峨之玉山,将少女纤弱娇小的身躯笼罩。

      “太子哥哥.......”容照月抬起头,在看到容珩时鼻尖酸楚,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面前男人龙章凤姿,华服金冠如琼树一枝,与单衣散发的她呈云泥之别。

      容珩不曾接过容照月手中信件,悲悯但居高临下的睨着她,“若是为你自己求条生路,孤可暗中送你离京远嫁他乡,许你一世安稳。若是执意为你父兄是否蒙冤一事求孤向父皇进谏,免开口。你父兄通敌叛国坑害三十万大军及关东六郡八十万百姓,仅是处他二人斩首,已然是陛下皇恩浩荡。”

      男人清冷矜贵的模样宛若高山松柏般不可攀,疏冷的态度与往日的柔情脉脉截然相反。

      容珩的态度让容照月心头骤冷,她紧攥那封字字染血的书信,强抑哽咽,颤声辩驳:“若我父兄当真通敌叛国,又何苦在兵败后自投罗网?理由是什么!”

      “理由,自是条件未谐,原欲瞒天过海,遮掩败绩。”容珩声线陡然转冷,“殊不知狄人狼子野心,反将此事昭告天下,使我朝颜面尽损。”

      “那分明就是狄人诬陷!”容照月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

      “诬陷?”容珩垂眸凝视着少女泪痕斑驳的脸庞,“姣姣,你久居深闺,不谙兵事。三十万精锐,即便是派遣个庸兵蠢将去打,纵使战局危殆,都不至于全军覆没。”

      那声亲昵的称呼让容照月当他是有所动容,她放软了语气抽泣,“信里说了,分明就是有人泄漏粮道,故意透露给狄人让他们劫走粮草,大军苦战数月,无粮无水,方才有此大败!我父兄死守三月,未得援助......”

      “咳咳......”珠帘后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容照月未说完的话。

      容照月这才注意到,殿内除了容珩还有旁人。

      瘦削修长的手撩开珠帘,珠玑相击发出清越琳琅之音,在看到手主人的脸之前,她先是看到那手腕处素白袖口微闪的银线暗纹,随后一张与容珩形成鲜明对比的脸暴露出来。

      那人相貌极为年轻,脸色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苍白,显尽阴柔之态,有种阳光下的冰锥般近乎透明易碎的美感。

      他身上的素白衣衫看上去很宽松,可见他身形清癯单薄,好在肩生的宽阔,能将衣衫撑起,即使带几分病气都不显羸弱。

      看身形明明是如孤松鹤影,但容照月看到他率先想到的就是,狐狸。

      那副面容本就阴柔,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表面浮着些许一目了然笑意,眼尾上挑得像是两道月牙,凑在一身周正矜贵的容珩身边,活脱脱的一派奸诈狡黠之相。

      她在看那人时,那人恰好也垂眸在打量她。

      容照月看不透那人似笑非笑的眼底下毫无感情的衡量,只觉得那是一种轻浮浪荡之态,心下惶然,忙垂首避开。

      “周相有事?”容珩出声询问来人。

      周相?

      听这称呼,容照月心道,他是当朝丞相周绥?

      周绥,字长嬴,出身吴郡大族,精通君子六艺,十三岁凭借一篇治世奇文名扬天下,十六拜相。到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只可惜生来体弱多病。

      早年坊间有言,吴郡周郎身弱命贵,天妒英才。

      为何是早年?只因后来,他的名声并不好,可谓是臭名昭著。

      就连她在闺中都有所耳闻,此人虽是奇才但行事乖张,因得帝心在朝中结党营私大肆铲除异己,私里作风不正,痴信“采阴补阳”之法,长相阴柔缺乏男子阳刚之气,酷爱美人,极其喜好细腰,未娶正妻府中便通房无数。

      容照月正思虑时,一柄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她猝不及防的撞入了那双染着几分轻挑的眼睛。

      少女纤长如蝶翼的睫毛上覆盖的冰雪被殿内的暖气烘得融化,一双氤氲着水光的眼眸像是雪山上的雾凇。

      周绥调侃:“好一副牡丹瑰姿貌。美人落难,我见尤怜,太子殿下何不怜香惜玉?”

      那一句调侃之言,惊得容照月那在风雪摧折洗礼中都不曾动摇的身体在此时竟瑟瑟发抖。

      她不是被吓的,是被气的。

      这人竟当着太子哥哥的面欺她落魄!

      她本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遭男子轻亵调戏乃是对她极大的折辱,即使家中遇难,她所求之人也是与她两小无猜的太子哥哥,与这蒙蔽陛下奸佞之臣无关!

      容照月倔强的扭过头去,眼含期冀的望着容珩,“太子哥哥......”

      父母兄长都不在了,她失去一切,太子哥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美人娇躯轻颤,素衣浓颜,背脊不曲不折,就如外头风雪下披霜覆雪但仍傲立枝头摇曳生姿的红梅。

      白雪掩不住其艳色,寒风折不断其傲骨。

      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容珩负手避视,先对周绥致歉:“昭宁年幼无知,今日之事,让周相见笑了。”

      “姣姣,孤还是那番话,念及你我往日情谊,你来求孤,孤会让你免入乐营,但东宫女子需家世清白,孤无法留你在孤身边。你若执意要为父兄伸冤,孤爱莫能助。”

      他嘴上说着念及情谊的话,脸上却没有半分情意可言,高高在上的漠视仿佛是在看待俯在脚下的蝼蚁。

      “可我只求为我父兄讨回公道!太子哥哥,你的武艺是我父亲所授,我哥哥自幼是你的伴读,我父兄的品行,你该了解,他们多年来为大启出生入死,此次我父亲还是带病出征,咳血披甲。我哥哥回来时,浑身箭创,他们即便是战死沙场,也断不会做通敌叛国的事!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蓄意陷害忠良!”

      容照月声中泣血,字字悲怆,一时都忽视了容珩当着外男的面唤她小字。

      容珩眉峰微蹙,眼底最后一丝耐性似已耗尽。

      回应容照月的是周绥故意拖着腔调的闷笑,“昭宁郡主,你该认清一下你现下的身份,在太子殿下面前,你如今,似乎该……称奴。”

      容照月怔怔的转过头来看周绥,他正摇动折扇半遮面,一双上挑的长眸笑意戏谑。

      他这轻傲的态度,叫容照月心中屈辱感再次增生。

      这人对于忠良蒙冤受辱,国家城池沦陷折兵损将,百姓遭难全然一副漠然之态,非但毫无悲悯,反露讥诮之色冷眼旁观,简直就是落井下石之奸佞小人!

      偏偏这种人,还是大启国官居一品的丞相。

      但周绥说的没错。

      她如今在太子哥哥面前,确实该称奴。

      昔日天潢贵胄遭无妄之灾沦为乐营贱奴,何其屈辱。

      她来此寻太子哥哥,正是不堪受其辱,更不忍父兄蒙冤受辱。

      容照月本以为容珩至少会出言帮她,可容珩依然是那副俯视蝼蚁的漠然。

      他始终不肯伸手接她捧了许久的信件。

      紧接着,他说出的话,使她原存有期许的心跌落进了无边深渊。

      “姣姣,你继续执意求孤为叛贼伸冤,孤很明确的告诉你,孤不但做不了那昧良心的事,孤每每想到教授孤武艺的皇叔,与孤情同手足的至交叛国,害那三十万大启儿郎埋骨沙场,关东生灵涂炭,孤都痛彻心扉,深感耻辱。”

      “你来东宫求助,孤告知你东宫女子需家世清白相拒,实是怜你年少,不忍直言,孤不愿与你这叛贼之女纠缠。”

      容珩声音淡漠得像是清风,听在容照月耳中,却要比外头的三尺霜雪还要寒冷。

      容照月恍然。

      难怪太子哥哥迟迟不肯见她,见到她后还待那样冷漠......原是太子哥哥认定她父兄叛国,打心底里憎恶他们,根本不相信有冤情!

      可他难不成也忘了,她父兄究竟是为何人出征吗!

      “太子哥哥,那你可还记得,我父王和哥哥,是皇后娘娘与你身陷巫蛊之祸,陛下认定你与皇后娘娘有罪时,他二人力保你与娘娘清白,为替你们将功折罪,才向陛下请奏北伐狄人的!你与娘娘被人构陷时,为父兄尚且舍身相护,如今为父兄蒙冤,你为何不信他们!”

      少女脸上满是悲愤与绝望,蜿蜒的泪水爬满了整张秾丽的面庞,泪珠将落未落的坠在泛红的眼尾,兀自倔强又楚楚可怜。

      容珩眼底有过片刻的挣扎,但不曾动容。

      周绥舒展如远山的眉头轻轻拧起,稍有唏嘘爬上眉目。

      这女子,好生愚钝。

      不通世故,不识进退,偏生得一身倔骨。

      也就生于锦绣丛中,长于玉山辉里,受父母珍爱,视若珪璋,家门清平无忧无纷的娇娇贵女,方会养成如此天真坦率不谙世事的心性。

      然暖房娇花终不经寒,遇风即折。

      果不其然,容珩漠然拂袖侧身越过容照月而去,“你既冥顽不灵,那孤也不必再与你多言,依诏你该被送往乐营,孤便公事公办,遣人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了。”

      广袖拂动带来的冷风裹着殿内沉木香拂在容照月身上,扇动得她手中那道书信簌簌乱颤。

      容珩离去的背影决绝,他身边那人却不着急追上,反而拿起容照月手中书信,斟字逐字查看。

      “关东被困,军粮遭劫,自发筹粮建仓,又遭内鬼纵火焚仓,全城断水断粮,满城饿殍,大军硬撑三月等待增援,结果狄人铁骑先一步踏破城门。”周绥咂舌啧了声,“挺惨。”

      容照月望着眼前这张阴柔雅痞神色颓靡的面孔,心下暗忖,此人花名在外,传言其风流好色酷爱搜罗美人,左右已是下贱之身,不妨出卖这仅有的色相,换他一时垂怜。

      少女强抑屈辱,眼含秋波,跪伏在他脚下,“求丞相大人垂怜,证我父兄清白!奴愿侍大人左右......”

      美人伏低做小,神色不堪其辱。

      周绥目光在她面上稍作停留,眼中掠过些许惋惜,旋即覆手丢弃那道染血书信。

      本就愚笨无知,成了无枝的瓶中花,求人还不肯放下傲骨,摆出一副备受折辱的姿态,纵是倾力助她亦难成事。

      纸张从头顶飘落,像是被人随手丢弃的废纸。

      容照月抬头仰视周绥,没了容珩的对照,那人白衣胜雪,好似九天神祇。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丝慈悲,甚至还在她面前丢下了一把嵌满宝石的匕首。

      “昭宁郡主,金尊玉贵之身既为官妓,有所追求又不愿委身他人受辱,那就自戕明志,追你心心念念的家人而去,左右你离了父母亲人庇护无法生存,不如早与亲人团聚,至于有何冤屈,去那地府阎罗殿再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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