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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生花 ...

  •   我的姐姐是穿越女。
      她救下了太子,做了太子侧妃。
      宰相家的嫡女爱慕太子,在她成为太子正妃的当晚,命人将我的姐姐拖到婚房外挖眼剖心,活活打死。
      太子为了夺权笼络世家站稳脚跟,只宣称姐姐因病不治,香消玉殒。
      姐姐一路为太子出谋划策,保驾护航,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
      酒宴上,我顶着与姐姐一般无二的脸看向太子时,他手边的酒杯便摔了下来。
      他压着颤抖的嗓音指着我说:“把她带过来。”

      01.
      众人皆只当这东宫多了个小主子,只有我知道,是进了只前来讨命的恶鬼。
      太子怜我,允我在东宫戴着面纱。
      太子妃嗤笑:“妹妹这般护着脸蛋,可是貌若无盐,见不得人?”
      她说着,便要让一旁的婢子上前掀我的面纱。
      我听到了太子的脚步声,故作惊惶状后退几步,躲开了婢女的手。
      太子妃一双美目阴沉下来,冷笑一声给我下了不敬的罪名,这次婢子的手比刚才更快,狠狠掴在我的脸上,带出一声脆响。
      听声音便知道这巴掌出手狠辣,我含泪抬眼,如愿看到带着怒气的太子大步走来。
      “孤看你是被惯坏了!”太子冷喝一声,清俊的脸上已是阴云密布。
      太子素有仁厚之名,向来言语柔和像春日的微风。
      那一声呵斥,奴婢们一齐惊慌地跪了下来,连太子妃都慌了神色。
      太子妃被罚抄经书百遍,我被护在太子身后,对上她恨恨的目光。
      他为我出头,就好像太子妃那一巴掌是打在他的脸上。
      如今的太子妃,太傅府的嫡女,自然忍不了夫君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带回东宫,她的下马威,将是我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是了,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
      我佯装失忆,在他眼里,已是白纸一张,忘却一切前尘。
      太子果然上钩,看我的眼神怀念、愧疚又缱绻,将我带离酒宴的那一夜,他告诉我。
      我叫兰水,柳兰水。
      ——我姐姐的名字。

      02.
      第二日,太子妃差人送来一剂敷药,在我房中亲亲切切地拉我的手,如同亲姐妹一般说些体己话。
      “昨日吓着了妹妹,是姐姐的不是。那婢子不懂事,伤了妹妹的脸,”她笑靥盈盈,亲手将那药膏塞到我手心,“姐姐特地向那名医求来了方子,只此一剂,便能助妹妹容颜修复如初。”
      她一双娇贵的手覆在我的掌上,我有一瞬的晃神。
      我的双生姐姐,从前就是这般抚摸我的脸颊,我的头顶,在幼时被追杀时,在为我争一块糕点时,在带着我在外闯荡时,温柔地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水儿别怕。
      但就是这样一双手的主人,在贺芸嫁进东宫的当晚,被挑断了筋脉,拖到婚房外活活打死,全身都是刀伤,被划得血肉模糊,染红了一身水蓝色衣裳。
      那晚,一身喜服的贺芸被抬进东宫做太子妃,而我的姐姐,一身血衣被抬出东宫做了乱葬岗的一具无名女尸。

      03.
      太子妃眼里的恶意骗不过我的眼睛。
      我不信她抄几遍圣贤书便良心大发转了性子。
      应是看着我以面纱掩面,想来我这张脸有些名堂,便想从此处下手。
      此药,有问题。
      想到此处,我的手回握住了贺芸的。
      我心中了然,面上却欢欢喜喜地谢了她,在我精心养的花中折下一朵,别在贺芸鬓角。
      “姐姐有心,水儿感激不尽,可惜水儿出身微末,只好以花相赠,还望姐姐莫要嫌弃。”
      太子妃想来也是没想到我会回赠,面上笑容僵硬了一瞬,给婢子使了个眼色便想起身告辞。
      我偏不让她如愿,又说了许多姑娘家的话题,手抓着她的不放,硬是将她的辞别语堵在嗓子眼里没机会说。
      我说了许久,看她面上渐渐挂不住,手指有意无意摩擦鬓角时,才说:
      “姐姐想是累了,妹妹便不拉着姐姐说闲话了。”
      贺芸客套了几句,便带着婢子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笑意掩在面纱下。
      我给她别的那朵花,叫铁海棠。
      其花芬芳艳丽,只是汁液有毒。
      就算作下马威的回礼。
      这只是开始,我姐姐的苦楚,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

      04.
      过了几日,在太子与我执棋对弈时,门外一阵骚动。
      太子妃果真哭闹着上门。
      贺芸一侧脸颊红肿,鼓起一大块,脸上似有烧痕,有的伤口已经结痂,黑黑红红,好不骇人。
      她一进门就哭求着让太子为她做主,扬言是我这个狐狸精毁了她的容貌,扰得东宫不宁。
      她的婢子妙颂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那日我家小姐好心来送药,水儿姑娘往小姐鬓侧别了朵花,当时小姐就身子不适,定是她害我家小姐!”
      我低垂着眼睫,只看着太子执黑子的指尖。
      仅一个眼色,我的随侍春杏便上前:“贵人可有证据?”
      证据?
      贺芸没有。
      她恨乌及乌,恨我,自然也容不下我赠的花。
      想来她早就把那朵铁海棠扔去,倒是省下我一番功夫。
      贺芸毕竟是太傅府送来的太子妃,伤了容貌,不是小事。
      东宫闹成这般,太子脸上也无光。
      太子宣太医院验伤,院首左辨右看,却辨出了贺芸原本打算用在我的脸上的那剂猛药。
      贺芸本以为收拾我十拿九稳,听到院首这话却是白了脸色。
      海棠花汁只会让她脸颊痛痒,让贺芸容貌受损的,是那剂药。
      我让春杏在妙颂取药的路上调换了药包,贺芸的一番恶毒心思,报复在了她自己脸上。
      贺芸那张脸实在是精彩,面色几经变换,殿内静悄悄地,只余棋盘落子声。
      太子转过头问我,想要哪般补偿。
      我说,我想要太子妃禁足。
      太子像潭水般柔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遂了我的愿。
      我向他伸出手,他指尖的那枚黑子,如愿落在我的掌心。
      你看,天家的爱,去得这样快。

      05.
      太子宠妾灭妻的名声不胫而走。
      我甚至不算个妾,我只是他带回来的一介舞女。
      最坐不住的,自然是贺家。
      贺太傅听闻太子为了来路不明的女子,禁足了贺芸,闹到了皇上面前狠参了一本,在大殿上生生呕出了口血来。
      士人之间,皆道贺芸也曾奇招频出,治鼠疫,平水患,为国效力,在东宫得此遭遇,群臣愤恨难平。
      只有我知道,治鼠疫平水患的哪是贺芸?!分明是我的姐姐,与太子相识于微末的太子侧妃。
      我恨得心绪难平,而太子却对我日渐冷淡。
      他从一日来一次我在的偏殿,到两日一次,再到五日一次。
      太子在我房中看书,却心不在焉,久久未翻动一页。
      我知道,新一年的科举将近,有不少才子,是贺太傅的门生。
      他需要发展自己的党羽,便不能寒了读书人的心;他想做一个合格的储君,便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被弹劾。
      他拿温热的指尖抚平我紧蹙的眉,温声劝我不必担忧。
      但我知道,从前沏茶吟诗,磨墨作画的日子,就像一捧沙土一般散去了。
      我的姐姐是穿越女,而我不是。
      我没有姐姐那般聪明,也没有贺芸那般硬气的母族。
      太子的幕僚之中已有将我除去以定人心的进言,若此事成真,我将功亏一篑。
      在即将走入死局之时,我打开了姐姐给我留下的第一个锦囊。

      06.
      姐姐曾留给我三个锦囊妙计,嘱咐我若遇危机,便以锦囊之法解之。
      第二日,我依照锦囊所言,候在了一处酒楼。
      有人影飞身而入,木质的窗子被破开带起一片狂风掀开了我的帷幔,我慌忙去遮,只听见一声刀剑铮鸣,一把剑横在了我的脖颈间。
      “真是稀客。”青年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暧昧的钩子。
      雪白的帷幔挡在我的眼前,我只依稀看得到他的身形轮廓。
      面前男子体格壮硕,带着杀气,我想再仔细打量时,他的剑一偏,挑开了帷幔。
      那个男人无疑是俊美的,和太子不同,太子像青竹像松柏,而他像眼中闪着寒光的狼,杀伐气之中又带着少年的恣意和草木的芬芳。
      他一眼看出了我的身份:“你不是柳兰水。你是柳兰心。”
      我也认出了他。
      齐家的独子,齐昭。
      齐昭作为少年武将,将漠北军杀得节节败退,官职步步升上去,现齐小将军的名号,早已响彻京城。
      在遥远的回忆中,这张脸的主人黢黑,瘦弱,追在我和姐姐的背后,给我们剥栗子。他和姐姐一起照顾我,他剥到最后,把最后的一颗甜栗子藏在掌心,偷偷递给我。
      我没想到,幼时围着我和姐姐打转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俊美的青年,有如此显赫的门楣。
      少时,他会爬上树去为我摘那朵最艳丽的海棠花。某一日从树上摔下,在眉间磕了一条长长的疤。
      阿姐问他疼不疼,他只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兰心,不管你想要哪一朵,我都会帮你摘到的。”
      我的目光从他的眉间收回,从记忆的花香中回神。
      齐昭把剑利落地收回鞘中。
      “兰心,”他看着我,眸光一如少年时炽热滚烫,“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替你实现的。”
      齐昭的兵权是最好的饵料。
      皇帝沉迷长生之道,聚集天下能人义士,几近疯魔。
      太子想稳稳当当地坐稳这个太子之位,不止需要文臣,更要武将。
      齐昭一句“兰水姑娘曾于我有恩”,便让太子像从前那般来到了我的偏殿。
      太子想保我,但也不想失去贺家。
      太子的下巴轻轻压在我的头顶,一下一下顺着我的长发,“兰水,再等等孤,等孤处理好一切,一切都会好......”
      我靠在他的胸膛,低低地应声。
      夜晚,他一遍遍地哄我,告诉我此番共苦,是为了以后同甘。
      想必他从前也是这般告诉我的姐姐,我姐姐爱他更深,却变成了委屈姐姐的理由。
      就算现在在他眼里姐姐失而复得,他也会为了太子这个位置委屈“柳兰水”第二遍。

      07.
      太子冷落我作出我失宠的假象,不再来我院中。
      这反倒方便了我。
      一日,我半趴在墙头,去够被我抛起挂在树枝上的荷包。
      春杏在下边担心得直叫我小心。
      我右脚一蹬,稳稳抓住了荷包,身子却一歪,头上的金钿落了下来。
      若是落到地上也就罢了,偏偏落在了墙另一头,还砸到了人。
      我半倚在墙头向下看去,和捂着头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那俊秀少年捂着额头一脸错愕,只呆呆地望着我。
      我笑道,“小郎君,可否把我的金钿还来?”
      那少年脸倏地红了,一时呆愣,春杏又叫了几句,他才恍然回神一般忙把金钿拿随身帕子包了递给我。
      我正带着春杏准备离去,这少年却板板正正行了一个礼:“在下贺之期,敢问姑娘名姓?”
      他微躬身,我看见他通红的耳廓。
      “若下次有缘再见,我就告诉你。”
      我说道,脚步却不停,只留下离去的背影。
      本以为不会再见这少年第二面,但没想到这样的再见转眼即至。
      太子忙公务的日子,我在院中侍弄着花草,却听有笛声越过高高的院墙飘过来。
      我一看,还是那俊秀少年。
      他吹得投入,笛声清越,穿云裂石,贺之期一身青衣站在这葱茏的园中,就好像草木中的一株。
      我突然想起,年少时,齐昭也曾立在草原上,望着远方,拾了一片叶子吹出悠扬的音调。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蒙。”
      我一时恍惚,喃喃吟道。
      笛声停了,贺之期望过来,少年的眼睛亮亮的,带着惊喜的神色。
      “姑娘好才学,可是曾上私塾念过书?”
      “才学不敢当,只是看过一些书罢了。”
      我这般应着,心下却是起了疑窦。
      我的记忆里,我和姐姐长于乡野,私塾更是从未见过,村中连个教习先生的影子都没有,但我一晃神,反应过来时,那句诗却已然从我的口中跳了出来。
      贺之期眼中带了钦佩的神色。
      少年的示好不遮掩半分,听我这般说,便隔三岔五便带一些贺家的藏书过来,有时是君子典籍,有时是奇门遁甲,有时是市面上时兴的话本。
      每当他去太子书房议完事,都会在我院侧的墙边停留,谈天说地,吟诗对词,偶尔掺和一两句时事。
      听到他姓氏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他是贺家的人。他的姐姐是太子妃,贺之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太子的心腹,频频造访东宫。
      他的满腹诗书注定了他要成为太子的党羽,在朝堂上成为太子的唇舌。
      他不知道我是太子带回来的舞女,也不知道我与他的胞姐水火不容。
      他只一声声唤我,当我是东宫侍弄花草的阿柳。

      08.
      某日贺之期满面愁容。
      皇帝昏庸,正是民不聊生的时候。
      恰逢秋汛,继鼠疫和水患之后,又发了饥荒。
      颗粒无收压垮了百姓,不少都成了流民,更有不少人易子而食,动荡不安。
      我修剪着枝条,笑意盈盈道:
      “救荒,无非靠常平、义仓劝分、检旱贷种、存恤流民、勘灾报灾几种。”
      我将剪下的花瓣和绿叶如同初见般浇了他一头一脸,花瓣替我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
      “凡荒政十有二:一曰备祲;二曰除孽;三曰救荒;四曰发赈;五曰减粜;六曰出贷;七曰蠲赋;八曰缓征;九曰通商;十曰劝输;十有一曰兴土筑;十有二曰集流亡。”
      “你若一心为民,便将这法子与陛下说去罢。”
      贺之期被我捉弄也不恼,他顶着满脑袋的碎花叶,清亮亮的眸子盯着我,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
      “阿柳大才,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奇特的女子。
      我一定会让你面见圣上,这番办法定能救得了苍生。”
      他的脸上泛起红晕:
      “到那时......到那时,我就向圣上请旨,给你我赐婚,你可愿意?”
      我一愣。
      我不愿意。
      我不是物品,不应该被赐给任何人。
      更何况,我大仇未报,不会爱上任何人,我还要为姐姐戴孝。
      果真还是稚嫩的少年,贺家如此庞然大物,怎会任由小辈主宰自己的姻缘。
      弟弟的心思又怎么瞒得过胞姐?
      贺之期的心事不可避免地传到贺芸耳朵里,她气得在殿内摔打一夜,毁得整间屋子没有一件好物。
      在她眼里,我抢了她的丈夫,还夺走了她弟弟的心。
      如果说从前贺芸是恨我,那现在这般,就是视我为不死不休的仇敌。
      她想杀了我。
      我不死,她将无一日安寝。
      贺芸急切得都不想借太子的手,她一日都等不得。
      在我出门打算与齐昭再会后,贺芸果然动手了。
      再醒来时,我在一间简陋的刑房。
      我双手被绑,麻绳紧紧勒住我的双手叫我无法挣脱半分,口中布料绕了几圈,像是要把颌骨勒碎的力道痛得我眼前发黑。
      绑人的恶匪听了贺芸的吩咐,并不打算给我个痛快。
      贺芸特地派了身边的嬷嬷来教训我,整整两日我水米未进,奄奄一息。
      还没有等到贺芸来索我的命,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皮肉。
      第三日,我意识朦胧中觉出有人抚我的脸颊,那凶匪头子露出一口黄牙色迷迷地笑:
      “好一个芙蓉美人面,这张脸若是整张切下来,未免可惜。”
      “都要死了,不如便宜了我?”
      黏腻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带着臭气的呼吸向我靠近,便要来扯我的衣襟。
      “哪来的杂碎,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她可是你能碰得的?”
      意识昏沉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闪而过的刀光切断了他整根臂膀,随后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齐昭小心翼翼地将我拢在怀中,低声问他的盔甲会不会硌到我。
      “你交代我三日后再来救你,”他在我耳侧失落地低语,“我放心不下,第二日就来了。”
      “那些伤你的人,我势必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我遍体鳞伤,头发散落,衣衫上尽是血污,齐昭的眼里却满是心疼与怜惜。
      我下定决心要将这苦肉计进行到底。
      贺芸那么恨我,不会一抓到我就下杀手。
      她还没折磨够。
      只要我没死,她所作所为就必定有袒露在青天之下的那一日。
      我伤得越重,太子心里那根刺就越扎人。

      09.
      少将军齐昭将被掳走的女眷送回了东宫,太子震怒,下令严查。
      一众嬷嬷杖毙,受雇的匪徒就地斩杀。
      贺芸善妒怨毒的名声算是打响了京城,太子重罚了她,命她百日不可出房门一步。
      同一日,新科揭榜,贺之期高中状元,一时风光无两。
      听闻,这位俊俏的状元郎官职黄金旁的赏赐都不要,只大胆地向圣上求了个恩典,恳请让一女子面圣。

      10.
      我拖着病体上了大殿。
      那个苍老的帝王,形容枯槁,我的伤还未好全,脸色竟比这靠药石吊命的帝王还要苍白几分。
      皇帝听完我赈灾的计策抚掌大笑,连称奇招。
      语毕,他问我要什么赏赐。
      我不语。
      众目睽睽之下,我掀开了面纱,面上脖上被贺芸虐待出的伤痕还未长好,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痂痕,大殿之上抽气声一片,就连贺之期也愣了。
      “民女有冤情,恳求圣上还柳氏一个公道!”
      我重重跪下,沉声道。
      “贺氏贺芸欺君,害我性命,夺他人功劳为自己铺路,治鼠疫,平水患皆是民女想出的办法,却被贺氏冒领,杀我灭口,欺瞒圣上,罔顾人名,其心可诛!”
      我声声泣血,满殿哗然。
      欺君可不是小事,更何况欺君的还是太子的枕边人,新科状元郎的姐姐。
      贺芸被召上殿对峙。
      她瑟缩地跪着,不敢抬头直视龙颜。
      贺之期面上尽是焦急:
      “这之间定是有什么误会!阿姐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看着将一片真心捧到我面前的少年,有短暂的不忍。
      我的脑海中一时浮现贺之期的笑容,一时浮现贺芸那双狠毒的眼睛,一时又冒出姐姐死不瞑目布满血迹的脸。
      我闭了闭眼,开口道:
      “既如此,便让贺氏复述一遍当初治鼠疫平水患的法子吧。如若对不上,真相便明了了。”
      贺芸仿佛现在才注意到我。
      她从低声喊冤,到颤抖着嘴唇,嚅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她说不出来。她当然说不出来!这些法子都是身为穿越女的姐姐从未来带来的,一个闺阁小姐,又怎能想出如此万全的救灾之策?
      贺芸突然暴起,拔下头上的金簪便要朝我刺来。
      我转身避让,她却在看清我的脸时卸了力气,手中的簪子当啷坠地。
      今日我穿了姐姐最爱的水蓝色的衣裳,面容神态皆与姐姐无二。
      太子妃疯了。
      贺芸哀叫一声,在殿上又哭又笑,早已不复当初高门贵女的模样,状若疯癫。
      皇帝勃然大怒,念在贺家满门忠烈,命贺家与贺芸断绝关系,降了官职罚了俸禄,满门皆大惩。
      而贺芸,择日处斩。

      11.
      自此,贺家大创。
      天子一怒,门阀士族皆人人自危,以贺家为首的世家皆大伤。
      贺芸下了大狱,相关人等,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贺之期久久没有离去,只在殿外一遍一遍磕头。
      在贺芸处斩前,我去见了她一面。

      12.
      贺芸在牢内向外瞪着一双黑漆漆的招子,啃着自己的指甲疯疯地笑。
      办此案的大人用了刑,她罗裙满是污秽,头发披散,哪还有昔日太子妃高高在上的模样。
      我没有戴面纱,就用和姐姐一般姝色无双的脸问她。
      “贺芸,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不语,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我又说。
      “我是柳兰心。柳兰水是我的姐姐。”
      贺芸一顿。
      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中有什么碎裂了,绝望爬上她的脸。
      贺芸踉跄地冲过来扯我的衣摆,急切地用她血迹斑斓的手抓我的衣袖,在上面留下一道道血痕,目眦欲裂——
      她说了很多,口齿不是很清晰。
      我只听请了最后一句。
      她说:
      “不是我。”

      13.
      她话毕,便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兰水,怎么突然到地牢里来?”
      太子一身玄青蟒袍,目光缱绻地来牵我的手,看贺芸像在看地上的泥。
      他亲手将披风披在我身上,我有一瞬间的踌躇。我因奇策被封为县主,又因姐姐的身份得到太子的爱护。
      太子看我的目光和贺之期一样的诚挚,我已经瞒了贺之期,不能再骗太子。
      我占用姐姐的身份太久。
      在我想向太子坦明这一切时,最终还是闭了嘴。
      被掳走折磨的那几日我的后脑撞得头破血流,却也由此想起了许多从前忘记的事。
      比如,真正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女不是我姐姐,而是我。

      14.
      我重回东宫,锦衣玉食,荣宠无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贺芸最后的那句话,不像是骗我。
      梦中,一时是贺芸哀哀望着我的脸,一时是第二个锦囊中的“语以泄败”四个字。
      我愈发睡得浅,有时半夜惊醒时,太子轻抚我的背,明明是亲昵的动作,我却觉得如同身处数九寒冬。

      15.
      第二日,婢子告诉我,贺芸死了。
      那些在草木园中品茶作诗的日子里,贺之期知趣地绝口不提我脸上的面纱,尽管我告诉他我丑如东施,容貌尽毁,他也只是爽朗地笑:
      “阿柳便是阿柳,不管相貌如何,都是阿柳,从未变过。”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而此刻,我摘去面纱,以这张难掩姝色的脸望向他,问他:
      “之期,你还觉得我从未变过吗?”
      他为自己的姐姐在殿外跪求一夜,早已不复谦谦君子姿态,袍上的污灰与血痕融在一起,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此跌落尘泥。
      在他的眼里,此刻我的面庞想必是比罗刹还恐怖万分。
      墙头的那一枝红杏,也有将贺家搅得七零八散那一日。
      他久久不答,只是说:
      “阿柳,你走罢。”
      无言良久,我转身离去。
      我听到身后压抑的哽咽声,没有再回头。
      他此生不会再见我。

      16.
      我被封为定安县主,一时风光无两,赏赐如海水般涌进我的偏殿。
      东珠遍地,锦缎满身,无需烛火,殿内已被金银照得一室亮堂。
      与贺之期见面的第二日,太子便来到我的殿中。
      昏黄烛火下,我对上他闪烁的眼睛。
      他轻触我的脸,眼中是毫不遮掩的痴迷。
      贺家倒台后,太子看我的眼神不再像那个如玉君子,倒像是毒蛇吐着信子,打量着一件珍稀的藏品。
      “兰水,水儿。”他俯身吻我,在我耳边低语,“治水患的法子,是何时想起来的?”
      我猛地惊醒,一身冷汗,才发现方才是在做梦。
      想起部分记忆后,我便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
      梦中,我有时身处钢铁浇筑的楼栋,有时在小儿的学堂;有时梦见自己孩童时林中嬉戏,有时梦见溪水潺潺流淌的河边。
      有时梦见姐姐,有时梦见太子。
      不是如今衣着华贵,风度翩翩的太子。
      梦中的太子比现在更年轻,面容更显稚嫩,就在梦中的河边,血和着河水一起飘过来,我艰难地捞起昏迷的太子,就像捞起一尾濒死的鱼。
      在梦中,我为他包扎,避开姐姐和齐昭,我日日与这个水上漂来的俊美的上京人在林中像两只远走的兽,共享静谧的空气。
      他的伤很重,休养了许久许久。
      我在和这个神秘的上京人的相处中找到了隐秘的乐趣,他给我讲京城的见闻,讲宅中旧事,讲圣人语论;我给他讲我的故事,讲载人飞天的机器,讲隔空飞讯的黑盒子。
      我听不下去古代儿童的学堂,我与不用上学堂的姐姐长得一般无二,便常以姐姐“柳兰水”的身份逃出来,来到森林中听这个上京人讲只有他知道的故事。
      “兰水,回家了!”
      远处的村民遥遥唤我,我便起身要回去了。
      正值酷暑,那个上京人将我借他拭汗的巾帕珍而重之地收在心口。
      树影斑驳下,那个俊美的上京人眼睛亮亮的,像摄人的流波:
      “兰水,”他说,“我一定会来找你的,你一定要等我。”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含义。
      只是在那之后,我再没见到过他。

      17.
      自与贺之期别过这一日起,我每次尝试外出都被婢子拦了下来。
      我坐在珍宝遍地的殿中,像一只被剪断飞羽的囚鸟。
      在我第二十八次被劝回殿中时,太子来了。
      他覆有薄茧的指腹抚平我紧皱的眉心,轻笑。
      他的目光温柔缱绻,如世上最温柔的情人,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把刮骨钢刀,“孤与那天命如今只一步之遥,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会阻拦我们在一起......”
      如今世家如履薄冰,储君权柄在握,名、兵、财尽在手中,太子距那把至高无上的交椅,只欠一场东风。
      太子许我至高无上的地位,取之不尽的金银,允诺我他登基之后后宫中除我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人。
      明明是情人间的呢喃蜜语,我却冷汗涔涔。
      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任何话。
      千娇万贵的太子妃在东宫消失得无声无息,在这如今像死水一般平静的东宫掀起些许涟漪便重归平静,就像一阵风掠过。
      没有人在意权力倾轧下一个女人的死活,哪怕是以仁德扬名的太子。
      我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种种猜测都告诉我姐姐的死并非如面上那般,就算平静海面下是汹涌的暗流,我也要一搏。
      于是,在那日妙颂跪在我的脚边痛哭流涕,边磕头边诚求贵人不计前嫌留她一条生路时,我将她留在了我的殿中,做了个烧火丫头。
      妙颂惊喜地谢恩,我面上不显,手指藏在袖中,缓缓摩挲着姐姐给我的第二个锦囊。

      18.
      “主子,约莫还有半个时辰,金和寺便到了。”
      妙颂塞给我一个汤婆子,面有不悦之色。
      “这个春杏,便是仗着主子看重她,取个披风都磨磨蹭蹭,误了吉时可如何是好?这回主子再怎么心善,也得罚上一罚。”
      我佯装恼怒,“这春杏最近确实是惫懒,这般耽误主子的事儿。若误了吉时佛祖怪我心不诚,可要拿她是问。”
      “主子跋涉来这金和寺,诚意天地可鉴,上苍垂怜,佛祖定会保佑殿下与主子子嗣绵延......”
      妙颂给我按着肩膀,马车晃动中风吹起一侧帘角,余光中我看到春杏已乘另一辆车追赶了上来,方才安下心。
      我以拜送子观音以诚求子嗣为由,才出了这铜墙铁壁一般的东宫。
      想必春杏已经完成我的嘱托,将消息送了出去。
      我跪在送子观音前,余光看见门口数量众多的护卫,闭上了眼。
      我不求子嗣,亦不求夫妻和睦,我在心底只求佛祖保佑我此行一举成功。
      许是我心不诚,佛祖有意惩戒我,手中的香烧断了一截,余火落在我的袍角,竟烧了起来。
      门边的春杏哎呀大叫一声便向我扑来,直用手拍打火焰,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妙颂惊慌之下抢过桶水来,往我身上一浇。
      “你用手扑火有何用!想害死主子不成?”我浑身湿透,厉声喝道。
      殿内殿外跪了一片,春杏跪伏在地,不敢看我。
      “春杏去把披风取来,此后,便滚去北外厢房好好地反省罢,别来我面前碍眼!”
      我冷冷道,扶着妙颂站起身来,回厢房更衣。
      春杏拿着披风到我住的南厢房时,正碰上妙颂从我房中出来。
      妙颂冷笑着睨她。
      “姐姐莫要灰心,不过是被主子厌弃罢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19.
      入夜。
      一支响箭从南厢房射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亮眼的弧线,昭示着南厢房的地点。
      紧紧裹着披风的人倚在美人榻上,手上紧紧攥着一个火折子,和一个空锦囊。
      妙颂来我殿中时,我让她做了一段时间的烧火丫头。
      从前同为婢子,春杏是我姐姐的旧仆,如今妙颂好不容易跟了太子妃,却一朝失势,人人都称一声春杏姑姑,她却成日在伙房烧火。
      我给了她一个向上爬的机会。
      我告诉她,让她为我做一件事以示忠心,日后便让她坐上春杏的位置。
      妙颂不负我的嘱托,取到了了烧火房专用的火折子,可烧金断玉,这材料特殊的信号响箭也可点燃。
      我让春杏去取披风,实则给齐昭递去了消息,响箭一出,他便来助我恢复自由身。
      是成是败,此夜就会分晓。
      很快,南厢房外便响起了急促密集的脚步声。
      屋外脚步声停了,进来的人却不是齐昭。
      “水儿,这是在等谁?”
      太子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笑意盈盈的样子,目光却粘腻,像盯上猎物的蛇,昏暗的灯光下闲庭信步,向窗走去,就像在御花园走向一株待折的花。
      妙颂跟在太子身后,低眉顺眼劝道,让我莫要糊涂。
      床边的人不动,亦不语。
      太子发现不对,扯着窗边人的肩膀让她猛地转身,在场众人皆瞠目结舌。
      春杏,穿着我的华服坐在榻上,手中紧紧握着火折。
      西外厢房外,我借齐昭的力飞身上马,他只身来带我走,一人一剑一马,未带一兵一卒。
      远处亮起光来,不知是谁在大喝,一支箭射来,险险擦过齐昭的盔甲。
      我早知妙颂是太子的人,若非如此,当初春杏调换药包也不会这般顺利,我也不会如此容易就将了贺芸一军。只是没想到,太子的人来得如此之快,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包围而来,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齐昭下马拔剑,那柄玄铁神兵在月光下闪着熠熠寒光,我知道他会战至他倒下,哪怕只有他一人。
      穷途末路之时,一女子的声音飘来。
      “我知一密道,速随我来。”
      那女子面纱掩面,沉默着带着路,不发一言。
      齐昭始终留心着她的异动,出了密道,方才松了口气。
      我淡淡看她一眼,就在我转身时,她低低呢喃了句什么。
      我听清了。
      月光之下看不清面容,我却莫名知道这女子哭了。
      月凉如水,我在马上回望,向她点点头。

      20.
      我到齐昭的军营后几日,京师传来两条消息。
      第一条,金和寺失火,百年古寺付之一炬,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日夜不绝,一方福地就此化为累累焦土。
      第二条,裁定齐家谋反的圣旨已下,太子率五十万军欲围剿齐家军,杀反贼,清君侧。

      21.
      初到军营时,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齐家军尊敬齐昭,对我却仅仅只有表面的客气。
      县主的名头,赈灾的功绩,仅换来众人三分疏离七分不屑的一句“县主”罢了。
      齐昭任我为军师,哪怕我精进射术,想出计策,但我知道他们依旧并不服我,甚至,是恨我的。
      乃至于不知是谁听闻了我舞女的出身,大肆宣扬。
      一位副将甚至在议事中我分析战局献计之时轻蔑一笑:
      “县主想献上的东西,莫不是仅一计而已?”
      “副将还想让我献上什么呢?”我回问。
      几人对视一笑,面上是促狭的笑意。
      “听闻县主曾出入舞坊,献计不如献舞一曲,方才不算埋没了人才啊。”
      话音刚落,众人大笑起来,话语中的讥讽毫不遮掩。
      我也笑了。
      右手便抽出袖箭,瞄准为首副将的头颅。
      他胡须虬结的脸憋得通红,大喝竖子尔敢。
      我一松手,袖箭便擦着副将的耳朵狠钉在了墙面,满室寂静。
      齐昭怒而赶来,下令将一干人等军法处置。
      那些人被拖出去时平和的假面像是裂开了,面目狰狞地大喝妖女祸齐,齐家忠君百年,清名尽毁。
      他们觉得齐家被泼上的脏水是因为我。
      谋反的罪名扣下,一夜之间,齐家军由征战沙场的英雄沦为人人唾弃的过街老鼠。
      是了,他们是恨我的。
      齐昭掰过我的肩膀告诉我不要多想,万事有他。
      我却摇摇头。
      我不想做依附他人的菟丝子,我苦修箭术,研读兵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凭借自己的双手一雪怨仇。
      于是,在齐昭打算率一队轻骑精锐深入敌腹时,我扮作普通兵士,抢过一匹马飞身而上,混在人群中强行与他一同前往。
      太子的人来得很快,三万前锋便要来烧我方的粮草。
      双方林中交战,齐昭的那一对轻骑虽早有准备,但还是中了埋伏。
      林中瘴气蔓延,雾起后便人鬼难辨,纵使齐昭带来的人皆是以一敌百的个中翘楚,也还是中了暗算。
      我在兵书上读过,此地夜间瘴毒厚重,接触者皮肤溃烂,吸入者有口难言,高烧不退,不出两日,便腐烂化水,尸骨无存。
      我提前制了解药含在口中,方才躲过。
      那一队轻骑已然重伤,躲在山洞中奄奄一息。
      齐昭脚步踉跄,欲只身去寻解毒之法。
      我忙拉住他,他挣了下,没挣动,不耐的转过头来,却愣了。
      我将头盔一掀,青丝如瀑落下,在齐昭震惊的面容中将解药塞入了他口中。
      我将解药分给剩下的兵士,直视他们隐有愧疚的眼睛。
      解药不够,我离开山洞去寻草药,齐昭伸手拦我,却双手无力,我的衣角擦过他紧握的掌心,又像月光一般流了出去。
      我披头散发回头一望,身影渐渐隐在雾中,像山鬼,像树林的女儿。

      22.
      我制完草药,却在林中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我在溪水这边,他在溪边那头,这条溪将我们分至两岸,如同迢迢河汉。
      雾很大,我们却认出了彼此。
      “你想抓我回去吗?”我如往常一般称呼他,“殿下。”
      对面的身影笑了。
      月凉如水,衬得他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
      “飞羽不剪掉,不管鸟儿抓回来多少次,都会想着飞的。”
      “所以你想除掉齐家。”我说。
      他不语,像是默认了。
      “姐姐是你杀的,对吗?”我听见自己问,“从我姐姐,到贺芸,到为你效命的世家,再到齐家......”
      我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脑中忽地闪过东宫那些与他相处的温和岁月,待我回神时,已经问出口了。
      “殿下,你有心吗?”

      23.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在回复我。
      在我转身离去的那一瞬,他才像是迂尊降贵般开口了。
      “有的。兰水。”他苦笑。“只是留在那片林中了。”

      24.
      我回到山洞,我没想到太子真的会放我走。
      我明白,此去一别,这场仗,他不会再留手。
      我以一己之力救了整个轻骑精锐队,算是大功一件,那些总是浮于表面的尊敬,终于有了几分真实的意味。
      从前我是他们眼中的草包舞女县主,如今我是军师,亦是半个主将,将士们皆敬我七分,齐家军也听我调遣。
      我练兵、思策,挫了敌方几次锐气后,太子才像是终于要动真格的了。

      25.
      大军压境,几十万军将齐家军所在云城围困一月,粮草断绝。
      使者来信,称交出叛贼首级,降者不杀。
      断粮的第一日,士气高涨,齐家兵士演武场振臂高呼:王权将相宁有种乎?
      断粮的第十日,士气尚存,朝廷是非不分,齐家军宁折不屈。
      断粮的第三十日......
      断粮的第五十日,我下令,开城投降。
      太子稳坐军营中,垂眼看探子来报。眉眼淡然,面容清俊,好像手中拿着的不是裁决数万人性命的一纸,而是一张绚丽的山水画。
      太子笑着抬手焚了降书,吩咐了下去。
      齐家军弃城投降那日,他将亲自领五万兵至城下。

      26.
      “暌违日久,伊人衣带可曾宽否?”
      城门前,太子身骑高头大马,与我目光相触。
      我不语,正要下令,他又开口叹道,“兰水没有话要和孤说,孤却有话要告诉兰水。”
      他还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样子。
      “脚步虽慢却沉,队列看似散乱,实则暗藏呼应。连投降都站得如此有章法,莫不是这便想瞒过孤的眼睛?是有伏兵,就等着孤进城那一刻?”
      太子话音一落,城门附近的将士如坠冰窟。
      城门附近的土地有新翻动、刻意掩盖的痕迹,太子的副将应声而出,点齐一队精锐的死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迅速而无声地,扑向云城城门。
      死士刀枪出鞘,发出铿锵的金属摩擦声,脸上洋溢着即将收获杀戮与战利品的狂热。
      城门处的处处木仓被打开,卷起一阵尘土。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一种奇特刺鼻气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木仓内,光线昏暗,视野所及之处,堆着一个个布袋。
      一声令人心悸的、木头断裂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从死士们的脚下传来。
      就在这一瞬,我挥手下令。
      死士们落入陷阱,数千将士同时架起火箭,射向城门前的土地与仓中布袋,只此一瞬,爆炸的巨响便接连响起。
      此处布置集齐了城中所有的火药,威力非凡,果真打了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齐家军高喊着拼杀上前。
      自始至终,我都明白与五十万大军硬碰硬是以卵击石,唯一的解法,是杀死敌方主将。
      我孤注一掷,下了城墙。
      我在内心祈求上苍垂怜,万般谋算,只为搏出一个活路来。
      四周猛地静了。
      我心下一喜,握紧了身旁佩剑,大睁着眼想从四处硝烟中看到我想要的那个结果。
      但待硝烟散去,看到的却是太子那双平静的眼睛。
      “早知我的兰水聪慧。”太子抖了抖披风上的灰尘,他已然将局面控制住了,“但也到此为止了。”
      已是尸身遍地,血流成河,有血流到我的脚边,沾湿我的鞋底。
      来人坐在马上俯视我。
      就在他准备下令将我带走的那一瞬,我问他。
      “殿下,你自诩算无遗策,可会想到自己也有关心则乱的一天?”
      太子脸色一变,我却笑了。
      我知道他听懂了。
      我们太久未见,他一心想带我回去,从前的万般心思竟像是只剩下了情窍一般,见我独自一人出现在城墙上竟忘了起疑心。
      云城地势陡峭,不乏悬崖峭壁,城门右侧,便是一座陡峭的崖壁荒山。
      主帅齐昭从未出现过,是因为在我的计策中,他率了大半兵力,埋伏在山中。
      城内确实断粮,因为,粮都已转移到了山上。
      太子再如何运筹帷幄,也不会想到我会兵行险着,在二次埋伏中敢让兵士从悬崖顶冲下,走奇路包夹。
      而太子万分警惕的城门内,却只剩下一成的兵力。
      “殿下,何者为螳螂,何者为黄雀,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太子一怔。
      当他回神的那一刻,齐昭已飞身斩下了他副将的首级,剑尖一转,便要抹上他的脖颈。

      27.
      击鼓鸣金,咆哮声与血肉碰撞声黏在一起,双方如同困兽般厮杀在一处。
      我退后,紧了紧手中的弓箭,手心皆是冷汗,耳边是鼓噪的心跳声。
      我想起从金和寺逃出那一晚目送的我的女子,她眼中的哀戚和她的话语一同在我耳畔回荡。
      她说:
      “逃出这东宫。”
      “逃出去,替你姐姐,也替我。”
      我闭了闭眼,搭弓拉箭,绷紧的弦嵌入我的手指,形成一挽带血的满月。
      剑影刀光下,齐昭与太子不分伯仲。齐昭剑尖横扫,直冲太子心口而去。太子后撤一步,削铁如泥的神兵在他心口划出一道血痕,他的衣襟划开几分,我看到有什么从他的怀中落了出来,又被风卷起,作势要飞向远方。
      太子脸色一变,伸手去抓。
      就是在这一瞬,我抓住了他的破绽。
      利箭破空,那一箭我亲手送入了他的心口。
      太子倒地,太子军乱作一团,军心溃散,齐昭的军队士气大涨,高喊一声大过一声,势如破竹,如覆舟的浪。
      胜负已定。
      我踩过满地的破胄残甲,走到太子的身边。
      这时,我终于看清了他紧紧抓在手中的那件东西。
      是一方已经很旧了的粗布巾帕。
      我平静地望着他。
      他唇边喃喃,目光却灼灼地盯着我,似是有话想说。
      我俯身去听,他低低地笑了。
      喃喃道:“当初我请旨赐婚,竟阴差阳错娶错了人......你的姐姐很聪明。她觉得我并非你的良配,千方百计地阻拦我。当你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很高兴。”
      太子呛咳几声,血从他的唇边涌出来。
      “初见时你是“柳兰水”,就算你真实身份是“柳兰心”,你也......永远是“兰水”。”
      初到东宫时,我以为他在我失忆时唤我“兰水”是对我姐姐旧情难忘,没想到个中原因竟是如此。
      我蹲在他身边不发一言,大仇得报,我却并不畅快。
      他如同初见那般濒死,我却不再会像捞起一尾鱼一样捞起他了。
      他抬起手想用那方巾帕替我擦擦溅到脸上的血,只是举到半空就落下了,砸在泥水中,再没有抬起来。

      28.
      一个与平常一般无二的晴日,金和寺。
      芸娘推开门,春去秋来,寺庙自火后重建,已有好几个年头。
      一阵穿堂风吹来,卷起门槛处的落叶,落在住持脚边。
      “我错了半生,从前甘心为人刀俎,一朝为鱼肉,方知唇亡齿寒,个中苦楚,”芸娘苦笑着问,“人若借刀杀人,错的是人,还是刀?”
      “错者,贪也。贪则求不得,求不得便怨憎生。”
      住持扫净脚边落叶,淡淡道。
      “如今你尘缘尽断,施主的罪,便已了了。”
      芸娘沉默,遥望寺门边盛放的海棠花。
      自兵变那日算起,几年间天翻地覆。
      一向以仁德闻名的先太子在先帝重病时忽地发了疯,围剿齐家军,先太子的幕僚皆叹道主君莫不是中了邪,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本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的事,只待先帝驾鹤,多年谋算便可成真。
      就是在这紧要关头,率五十万军围齐,无异于自断一臂,到最后丢了皇位,也丢了命。
      那传说中的县主与齐将军直捣京师,却只是将皇室旁支扶上了皇位,两人亲自教导幼帝几年后,便消失在了皇城,再没有音讯。
      芸娘回神敛了目光,向住持盈盈一拜。
      “我已了悟了。”
      “此后余生,但求善果。”

      29.
      我立在溪边,听溪水潺潺,仿若我又回到了少时时光。
      我摩挲着手中巾帕,指腹抚过帕上的绣字。
      那日,我与齐昭安排好了皇城中的一切,挑了辆不显眼的马车,褪去华服,往宫外去。
      行至一半,忽有一侍婢奔跑追车而来。
      “贵人留步,我家主子有一物交还。”
      我拿到手中,看见是一方帕子,内里包了一支鲜艳的海棠。
      这方帕子将海棠护得严实,没伤到海棠一片花瓣,帕子的右下角,小小地绣了一个“期”字。
      我觉那婢子的声音眼熟,再掀帘望去,那婢子脸上只余触目惊心的烧痕,分辨不清面容,只是那双眼睛很熟悉,直勾勾望着我,一如从前在东宫墙下。
      “我家主子与奴婢,预祝两位贵人,一路顺风。”
      那婢子向马车远去的方向跪下,久久不起。
      从此山高水远,各不相逢。
      “又在看这帕子呢?”
      齐昭笑嘻嘻地咬牙,“我倒不知道,贺帝师如今还多了个撬墙角的个人爱好。”
      我一见他这副表情就忍不住笑,“怎么,你一个现代人还吃古代人的飞醋啊?”
      齐昭抬手想来捏我的鼻子,我抢先一步,快速钳住了他的下巴。
      “你我都是来自二十一世纪,若不是姐姐在第三个香囊中留信告知我,你还真打算瞒我一辈子?”
      当初齐昭那般帮我,刀山上得,火海也去得,我只当是他顾念着自小长大的情谊,甚至猜想我的姐姐是他的心上人,才对姐姐的死亦是愤恨难平。
      我一直以为齐昭对我的关爱是爱屋及乌,从对姐姐的爱慕中分出一瓢给我,后来才知道不是。
      那日酒楼重逢,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只一眼,他就分辨出了我与姐姐的不同。
      他眼中的一直是我。
      齐昭摸了摸鼻子,神色颇有几分心虚。
      “我见你失忆,想着,若你能幸福一生,那些清苦的前尘往事不记得也无妨。你想入主东宫往后锦衣玉食也好,想复仇搅个天翻地覆也好,还是像现在这样平淡度日也好,只要你想,我都替你做。”
      他话音刚落,风旋起,携一缕花香送至鼻尖,和他身上的草木香裹挟在一起,难舍难分。
      我闻见草木香气,看着他一身粗布衣裳,齐昭的衣物肩膀处还有方才担水压出来的压痕。
      说真的,我说归隐田园时,没想到他真的会抛下一切跟我走。
      我抚上他眉间的疤痕,眸光流转,我们望见彼此眼中摄人的流波。
      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县主与齐将军不再,世间只剩柳兰心和齐昭。
      我遮住他的眼睛,踮脚去吻他。
      从此山中无岁月,繁华落尽,花开花谢,皆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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