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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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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玫在夜里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时已是下午。
她醒来后往往记不清噩梦内容,只知道那是同一个噩梦,和她昨天,前天,乃至一整年都在做的噩梦一模一样。
一醒来,汗湿的床单印出另一个她,窗外是烧了一个七月的艳阳。它从公寓楼与公寓楼的罅缝流进来,被青苔斑驳的楼壁烘烤。
房间里开着空调,可窗户不知不觉被打开,流阳边熔化边爬进屋里,向四面畅淌,半边屋子热的,半边屋子冷的。田玫在冷与热的交界,后背仍然在往外溢出咸液,冷风一吹,汗液就要在她背上结晶。
空调下是一张铺了旧印花桌布的桌子,上头凌乱摆着化妆品、书本和一台电脑。
田玫起身,咕噜咕噜地喝水。
汗水从额头流下,填满粗糙的毛孔,顺着油腻的脸颊滑进脖颈,皮肤的颗粒是汗的山丘,难以逾越,它带着盐分、油腻留在半路,缓缓干涸的一片盐水湖沼。
田玫的拇指用力擦去那一滴刺痒痛,关上半开的窗,走到冷空间内,在电脑面前坐下。屏幕上是网友惠珠昨晚发来的消息。在此之前,是田玫向惠珠抱怨自己多日来噩梦不断,心理医生、精神医生全都不管用,他们用各种仪器在她脑袋上扫描,结果全正常,噩梦也全勤。
惠珠问了个古怪的问题,问她,会不会感觉头疼?
信息是昨夜凌晨三点发来的,那时正田玫深受噩梦困扰。
现在,田玫回复她,不会。怎么,你知道我到底是什么病吗?
惠珠立刻发来信息,答非所问。她说,在我老家,有一个传说。后山上有一棵石榴树,或者说,是长得很像石榴树的一种树。那树我只在老家后山上见过。
在她嘴里,那是一棵酷似石榴树的非石榴树,全新物种,未知存在,却从未引起外界的关注。仿佛生物专家、物种专家、树专家……都像集体失明了一样对它视而不见,放着一个奖项在深山老林里寂寞。
惠珠说,那棵石榴树是神树,会给两个人赐子,无论男女。但有一个规矩,这两人须得还一个孩子给石榴树,否则祂会来讨债,让债主头痛欲裂,直到脑袋炸开。
田玫对此嗤之以鼻,只以为是惠珠胡扯,便说,还打游戏吗?
惠珠回道:稍等,我去吃点止痛药。
她们的年纪不远不近,惠珠二十三,田玫十九,都是年轻人。平日里闲聊几句就要打开软件的语音通话,连麦打游戏。
田玫从一年前开始频繁噩梦,而惠珠从一年前开始头疼难忍,还隐隐觉得自己的头围变大了,叫头肩比不复从前俊俏。两个一样是查不出病因的怪病,惠珠也只能吃着止痛药缓解。惠珠命更好,她尚有止痛药能依靠,田玫只能日复一日被噩梦挤压。
仿佛就有这么巧,全世界医学技术都无法解决的难题偏偏出现在相识的两个人身上。
惠珠回到了网络上,语音通话连通,游戏尚在加载界面,田玫听见了她标志性的柔美嗓音。就像她的名字,惠珠的声音听起来柔柔的,带着上了年纪的妇女腔调,不像二十三,像三十三,四十三的阿姨大妈。
天色渐暗,雨丝像银线,冷脏冷脏地剐蹭墙面。寒气渗透屋墙,从墙角夹缝蜿蜒,蛇一般探出,反光的鳞片在瓷砖地面上游移,载着一条白炽灯素硬的亮,吐息,吐息。田玫一阵哆嗦,仿佛蛇爬进了她的骨缝,她想要蜷缩,钻进被子里。
一局游戏结束,她也这么做了。空调调成制热,卷起棉被团在身上,可周身只往外冒寒气,热风一吹,就在她周身凝出一阵潮湿的水汽,渗进棉被里,轻软的棉被变得厚重而阴冷。
恰好惠珠在麦里说,我头好痛,去吃点止痛药。
游戏暂停,电子背景音乐吵得田玫头疼。她索性退出游戏,全心全意地蜷缩在棉被里,浑身仿佛有冒不完的寒气,继续往外渗,往外飘,扎进棉被里,被外侧的空调热风一烤,随时要咕咚咕咚地淌水了。
冷。痛苦。发抖。更剧烈地发抖。
一阵吵闹、推搡的细微声响爬进耳蜗,诡异的酥麻从耳朵蹿到后脑,在一路轻佻下滑,让田玫浑身猛烈抽搐,想把这股酥麻甩出去。她白着脸,嘴唇更是苍白,哆哆嗦嗦,抬起头去看电脑屏幕。
麦克风小图标显示着那是惠珠那的动静。她抬眼的瞬间,小区域屏幕突然开始闪烁,一会露出一间公寓似的场景,一会灭成黑屏,只留下惠珠的头像。屏幕上白亮了一会,仿佛小型核爆,亮光几乎要炸出屏幕,把田玫给烧个粉碎。
下一秒,屏幕露出了一间公寓内部的场景,并彻底稳定下来。显示场景的屏幕很小,像素模糊,内容是一个女人背对着摄像头。
田玫有一股直觉,那是惠珠。
女人长得不高,穿着黑色的背心和灰色运动短裤,光脚站在公寓地板上。小腿纤细,大腿丰腴,腰细,骨盆前倾,背脊微微弯曲,连带着脑袋也轻垮。鲨鱼夹夹着略油腻的长发,双手在前,忽然,她的右手垂下来,那握着沾血的水果刀,一滴滴血流下去,啪嗒绽开,凝黑,像坠落腐烂的石榴。
她之前,是一具仰倒的尸体。尸体看不清面貌,眼睛凸瞪,嘴巴张大,盛满一汪血水,如一只要呕吐的金鱼。惠珠的身影从中间截断尸体,但血水四处流溢,如下午倾泻进屋的阳光。
惠珠杀了人,她目睹了惠珠杀人。
田玫顿时如坠冰窟,心脏猛地收紧,恐惧不已。下一刻,屏幕中的惠珠缓缓伸出手,把那具尸体拖进卫生间,关上门。
灯亮,影动,皮影戏开场。
她把尸体放进浴缸,打开喷头,水流倾泻而下,缓缓淹没尸体。光打着他们的影子,把这一切以影子的形式呈现在卫生间那扇狭小的门上。卫生间外,大片浓烈血迹开始探索房间。
人影按动门把手,灯灭,卫生间的门打开,惠珠低着头看向地面的血迹。她的目光顺着血迹动,游蛇一般向远处爬,略一停顿,随即缓缓上抬,卧室的灯光顺着她的动作在她脸上流淌,流过额角;被血喷溅的半张脸,张牙舞爪散乱的额发,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眼睛看向了电脑屏幕,移向摄像头,顺着电子信号盯住了田玫。
田玫僵在原处,下意识攥紧了棉被,发着抖把自己团紧。可被子湿而冷,她又在往外冒汗。
屏幕里,惠珠踩着血脚印,一步步往前。田玫看清了她的脸,额头宽高,眉毛细长向下弯,眼睛像半截蝴蝶翅膀,眼尾向上翘,颧骨饱满圆润,下半张脸收紧,不看血,她如此灵气自然。
惠珠伸手,一只被放大的手占据大半张屏幕,视野飞快虚化,而后黑漆一片。她盖上了电脑。
田玫愣怔地对着电脑,棉被不自觉落下,热风吹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立刻凝上细小水珠。
她觉得冷、痛苦和不安。
要报警吗?还是假装不知道?惠珠怎么会杀人?她怎么突然杀人了?田玫的思想不受控制,胡乱闪烁出几句零碎话,心如乱麻。
夜已深了。田玫躺上床去,空愣愣地瞪着眼,看天花板,看白炽灯,想惠珠,想尸体,想要睡去,想到噩梦。她徒劳地睁了半宿眼,终于熬不住合上,在一片白亮的雨中睡去。
噩梦又光顾她的大脑。一开始,它如往日般摸不清质感,嗅不到气味,听不见声音,没有形式,只有一种迫切、恐惧的感受留在田玫的心里。而后,它开始变得具体,犹如被古老神明劈开的天地,不再是混沌鸡子。
身形魁梧的人拿着斧头劈砍,身影模糊,成了型的世界模糊,只有斧头清晰。它有长而粗的木柄,铮亮的斧面,无依无靠地飘在空空荡荡的梦中。渐渐地,斧面也模糊化作混沌了,只剩木柄,它落进了深处。
深处是哪里?不知道。梦没有告诉田玫。
梦开始加速,流动,颗粒无序排布。深处的木柄落地了。它掉在地上,一片山丘似的大地,木头表面出现皲裂,柄中探出一根细丝芽,钻进了地面。梦境暂停,跳帧,固定画面,山上是一棵树。
梦在低低絮语,树张着枝叶,枝顶常有尖锐长刺,幼枝有棱角但无毛,老枝近圆柱形,叶为对生,长圆状披针形。田玫从不知道这些专业的描述,但梦告诉了她,说:这是石榴树。
田玫猛地惊醒。
心脏狂跳不止,身后溽湿黏软,凹陷进去一个与她别无二致的坑洞。田玫起身,离开潮湿的复制体,光脚踩在地面,明显的刺痛让她跌坐回床垫,脚底缓慢传来暖意。田玫意识到,她的体温太低了。
除去噩梦,她又多了发冷这个不知所谓的症状,随时随地命不久矣。
梦。梦。石榴树。惠珠。
田玫再次猛地站起,大步向前,走到电脑前。脚掌传来撕裂的痛感,步履发滑,她没在意,眼睛被屏幕上的内容攫取注意力。
“你杀人了?为什么?”田玫于昨晚一点三十七分四十二秒问。
自己什么时候发出了这条信息?为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
一阵令心脏麻痹的恐慌后,田玫视线下移,那是惠珠的回复。
“这是石榴树的诅咒,我是母亲从石榴树那里求来的孩子,但母亲没有还一个孩子给石榴树,于是她的脑袋炸开了。现在,石榴树来找我,要我替母亲还孩子,我头太疼了,失手杀了人。”
石榴树。石榴树。石榴树。
田玫盯着那三个字,心里猛然升起一股迫切的渴望。她要到这棵树身边去,她要见到这棵树,树能带给她安宁,树,树,树能终止噩梦。噩梦太糟糕,以至于她在这个瞬间把社会和警察都抛到脑后,无惧杀人犯,只惧噩梦。
田玫看向电脑的内置始终,现在是惠珠杀人的第二天清晨。
她打下一行字:“你老家在哪?”
惠珠回复得很快。她说:“我现在就要回老家。你和我一起吗?”
一具尸体不经过其他处理,只由冷水泡着,现代社会的警察最多给惠珠四天逃亡时间。惠珠告诉田玫,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四天,她不打算潜逃。石榴树会向她讨债,警察要抓她,反正都是死,不如回老家去。
田玫决定跟上她,去解决自己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