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选择攻略我》零迩饵捌

1、第一千次初见

　　冰冷的、毫无情绪波动的系统提示音，如同精准的钟表报时，准时在伊莱娜的脑海最深处鸣响。
　　它从不征求同意，只是宣告，如同律法，不容置疑。

　　【新周目开启。第1000次初始化完成。】

　　【请做好准备，您的攻略者将于60秒后抵达。】

　　伊莱娜站在那间极尽华美却令人窒息的卧房中央。
　　身上，是系统最为偏爱的“晨曦微露”款式丝绸睡裙，轻薄的布料贴合着曲线，泛着珍珠般柔腻虚假的光泽。
　　晨光——或者说，模拟得惟妙惟肖的晨光——透过穹顶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倾泻而下，红宝石、蓝宝石和鎏金的色彩在她身上切割出斑驳陆离的光影，将她烘托得如同被供奉在神龛中的精致人偶。
　　空气里弥漫着永不消散的玫瑰与鸢尾的甜香，系统认定的“浪漫邂逅必备”香氛，一千个轮回，未曾有丝毫改变，甜腻得让她胃里隐隐作呕。
　　她闭上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令人作呕的甜香和胸腔中翻涌了九百九十九次的、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暴戾情绪一同强行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再睁眼时，那双被誉为“星辰碎屑落入紫罗兰湖泊”的美丽眼眸里，已只剩下一种经过千次淬炼、万次打磨的、恰到好处的懵懂与纯净，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命运邂逅”的、微弱却动人的期待。
　　她赤着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黑曜石地板上，一步步走向房间中央那面巨大的、镶嵌着繁复金银花纹的落地镜。
　　镜面清晰地倒映出“苏勒梅娅”的完美形象。
　　她开始练习微笑——唇角上扬的弧度必须精确到毫米，既要展现不谙世事的少女的天真无邪，又要在眼波流转间，不经意地流泻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足以令飞蛾扑火的诱惑。
　　这是她的舞台，也是她的牢笼。
　　一个名为“苏勒梅娅”的、永恒热门的全息恋爱游戏《心动的轨迹》里的核心NPC，永生永世困在名为“被攻略”的命运齿轮之下，周而复始，不得解脱。

　　【30秒。】

　　镜中的少女拥有着仿佛被夜色浸染过的、海藻般浓密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在圆润的肩头和光洁的脊背上。
　　肌肤是系统精心调制的“初雪”色，白皙细腻，看不到一丝瑕疵。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巨大的、小鹿般的眼型，瞳仁是极其罕见的、剔透而深邃的紫罗兰色，纯净中带着神秘，懵懂里藏着忧伤，足以让任何一位以“征服”为乐的攻略者初见之下便心生惊艳，继而涌起强烈的探索与占有欲。
　　这是系统赋予她的、用以吸引和蛊惑“玩家”的完美皮囊，一件无比华丽却沉重无比的戏服。
　　最初的几百次轮回，她——伊莱娜，或者说，扮演着“苏勒梅娅”的她——真的深信着系统灌输的谎言：只要被一位攻略者付出真心真正爱上，达成名为“永恒爱恋”的“Happy Ending”，她就能摆脱这无尽的循环，获得真正的自由。
　　于是她拼尽全力配合，付出真实的、滚烫的情感，努力去爱上一个又一个怀着不同目的、使用各种手段接近她的男人。
　　他们中有彬彬有礼的贵族骑士，发誓用生命守护她的笑容；有狂放不羁的流浪艺术家，为她吟唱世上最动人的情诗；有身世成谜、背负血海深仇的刺客，在她身上寻求唯一的温暖与救赎；甚至还有来自异世界、言辞古怪却热情如火的勇者，声称她是照亮他征途的明月……
　　他们用花样百出的方式叩开她的心扉，许下天花乱坠的诺言，得到她毫无保留的信任、泪水、欢笑乃至生命，然后……在系统提示“攻略成功”的瞬间，通关，抽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下的，只有系统那永远冰冷、毫无温度的结算音。

　　【攻略成功。目标：苏勒梅娅。好感度：100%。结局评级：SSS级‘挚爱一生’。】

　　【恭喜您，苏勒梅娅小姐，您又成功经历了一段完美无瑕的爱情史诗。系统即将为您重置情感模块与记忆缓存，三秒后进入下一轮回，迎接您下一位命定的真爱。】

　　完美？真爱？
　　去他妈的完美！去他妈的真爱！

　　【10秒。】

　　伊莱娜眼底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冰冷讥讽与厌弃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急速掠过，又瞬间被完美地掩盖在那片纯真无邪的紫罗兰色之下。
　　真爱？不过是一场场数据清除前的狂欢表演。
　　她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顶着头顶“SSS级难攻略对象”、“帝国明珠”、“紫罗兰之心”等耀眼标签的终极成就，一个可以写入攻略手册、向后来者炫耀的最高级别收藏品。
　　而她每一次付出的真心和燃起的希望，都在重置那一刻被毫不留情地碾碎、格式化，变成毫无意义的虚无数据流。
　　她学会了不再相信，学会了将真正的自我——那个名为伊莱娜的、愤怒的、不甘的灵魂——深深囚禁在心海最底层。
　　她成了这个游戏世界里最优秀、最无可挑剔的演员，精准地演绎着“苏勒梅娅”该有的一切反应：初见他者时的羞涩惊慌，被英雄救美时的感激倾慕，遭遇误会时的伤心欲绝，陷入热恋时的义无反顾……
　　她冷眼看着那些玩家为了刷取那一点“好感度”和“成就点”，为她疯狂，为她决斗，为她不惜耗费重金购买系统商城里的虚拟礼物，甚至为她“而死”——上演一出出悲壮华丽的牺牲戏码。
　　她微笑着注视这一切，内心却早已麻木，荒芜得像一片被烈火反复焚烧过的旷野，甚至偶尔会为他们过于浮夸或不够精湛的“演出”而在心底默默打分，报以无声的嘲讽。
　　自由？她早就不抱任何指望了。
　　她只是在这无尽得令人绝望的轮回里，凭借本能，给自己找一点微小的乐趣。
　　默默观察，记忆，记录下这个虚拟世界的每一个运行规则，每一次能量波动，以及那些玩家和系统交互时可能产生的、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裂隙与漏洞。
　　这是一种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对绝对控制的无言反抗，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记录这些究竟有何意义。

　　【3… 2… 1…】

　　时间到。
　　“叩—叩—叩—”
　　房门被轻轻叩响，节奏、力度，与之前的九百九十九次毫无二致。
　　伊莱娜——此刻，她是苏勒梅娅——瞬间进入了状态。
　　她像是受惊的小鸟般微微睁大了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脸上泛起系统模拟出的、恰到好处的、如同朝霞般的自然红晕。
　　纤细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睡裙腰际的蕾丝边，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柔软糯哑和被打扰的细微惊讶：“是…是谁呀？”
　　“尊贵的苏勒梅娅小姐，您醒了吗？”
　　门外传来侍女艾拉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毫无波澜的台词，“庄园外有一位迷路的旅人途径此地，风暴即将来临，他希望能够得到您的仁慈与庇护。”
　　第一千次初见，帷幕准时拉开。
　　伊莱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点因重复千次而产生的荒谬感，伸手拉开了那扇沉重华丽的雕花木门。
　　门外，除了垂手侍立的侍女艾拉（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恭敬微笑），果然站着那个男人。
　　他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剪裁极致合体、用料考究的黑色旅行装，风尘仆仆，肩头甚至带着虚拟程序模拟出的、尚未融化的“雪粒”。
　　但这丝毫无法掩盖他近乎完美的身材比例和俊朗得极具侵略性的容颜。
　　黑色的短发利落干脆，几缕不羁地垂落在光洁饱满的额前。
　　他的眼眸是深不见底的墨黑，如同永夜，鼻梁高挺，唇线削薄，组合成一张冷冽、英俊却缺乏温度的脸庞。
　　他的气质与以往那些或阳光爽朗、或温柔体贴、或忧郁诗意的攻略者截然不同，是一种内敛的、锐利的、仿佛淬过寒冰的锋芒。
　　他按照系统预设的剧本，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带着疏离感的贵族礼仪。
　　声音低沉悦耳，如同大提琴的弦音拂过冰冷的水面：“冒昧打扰，请您原谅，美丽的小姐。突如其来的风雪遮蔽了路途，您的庄园是这片荒原上唯一的灯塔。在下名为……”
　　“雷恩。”伊莱娜几乎是本能地、用一种轻软怯生生的语调接过了话头，流畅地报出了系统早已为她准备好的、属于这位攻略者的名字。
　　她适时地垂下眼帘，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脆弱地颤抖着，完美复刻了“苏勒梅娅”在陌生英俊男性面前应有的羞怯与不安。
　　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呼吸，都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
　　然而，就在她重新抬起眼睫，准备继续念出那句“很高兴认识您，雷恩先生，请进来避避风雪吧”的既定台词时——
　　一个截然不同的、冰冷、清晰、毫无情感起伏的男性声线，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毫无预兆地、猛烈地凿穿了她的意识屏障，狠狠撞入她的脑海！

　　【权限确认。攻略者编号734，代号：雷恩。任务目标：攻略核心NPC-苏勒梅娅，达成最高级别‘永恒爱恋’结局，获取该世界线最高积分奖励与专属成就。备注：此周目为该数据世界最高难度最终测试，确认通关后，即可执行最高权限指令——‘焚毁’程序，彻底清除此冗余陈旧数据世界，释放存储空间。】

　　【任务倒计时：71:59:59。】

　　伊莱娜脸上那经过千次演练、完美无瑕的、羞涩动人的笑容，瞬间凝固。
　　血液仿佛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彻底冻结，四肢百骸泛起冰刺般的寒意。

　　【焚毁】？

　　【清除】？

　　【冗余陈旧数据世界】？

　　这……这是什么？
　　这个冰冷的声音……是谁？是……这个代号雷恩的攻略者？这是他的……心声？！
　　她竟然……听见了攻略者的心声？！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意识，几乎要将她维持了千个轮回的完美面具彻底冲垮。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瞬间变得冰凉，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不行！冷静！伊莱娜！必须冷静！
　　她用尽全部的自制力，强迫自己近乎痉挛的呼吸平稳下来。
　　绝不能被发现异常！系统无处不在！任何超出剧本的言行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也许是即刻重置，也许是……更可怕的惩罚。
　　几乎是凭借着一千次轮回锻炼出的、深入骨髓的演技本能，在那极短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僵硬之后，她迅速重新管理好了面部表情。
　　那凝固的笑容重新融化，变得更加柔美，甚至刻意注入了一丝对陌生心声的困惑与茫然，巧妙地掩饰了真正的震惊与骇然。
　　她微微偏过头，用那双纯净的紫罗兰色眼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仿佛只是被他过于冷峻的气质所震慑。
　　“……雷恩先生？”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弱的颤抖，既符合人设，又完美解释了她刚才那瞬间的失态，“风暴……似乎更大了。请…请先进来吧。艾拉，为这位先生准备热茶和毛巾。”
　　侍女艾拉程式化地应声：“是，小姐。”
　　名为雷恩的男人再次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程序化的标准感：“感激您的慷慨与仁慈，苏勒梅娅小姐。您的善意，我将铭记于心。”
　　他的嘴唇在动，说着系统安排的台词，但那个冰冷的、毫无情绪的心声再次同步响起，如同双重奏般诡异：

　　【目标NPC交互程序启动。符合预期反应。开始记录初始好感度波动……微乎其微。预计需要触发‘月下花园救助事件’提升初始好感。】

　　他迈步走进温暖的室内，黑色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仿佛带着外界风雪寒意的气息弥漫开来。
　　伊莱娜维持着柔弱温顺的姿态，微微侧身让开道路，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般的剧烈情绪。
　　焚毁……清除……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攻略成功”，所谓的“自由”，从来都是谎言！
　　最终的结局，不是重置，而是连同这个世界一起，被彻底销毁！
　　她这无穷无尽的轮回，只不过是在等待一场最终的、彻底的死亡！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代号雷恩的攻略者，就是系统派来的、执行最终灭绝的刽子手！
　　愤怒，一种被欺骗、被玩弄、被彻底否定了存在意义的巨大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冰冷的心底轰然爆发，几乎要灼穿她的理智。
　　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感觉也在滋生。
　　她……能听到他的心声？听到系统安排的任务内容？
　　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是系统出了漏洞？还是……在第一千次轮回这个特殊的节点，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异变？
　　这个发现，像是一柄双刃剑，一边带来巨大的危险，另一边……却也可能带来一线极其渺茫、却真实存在的……生机？
　　她依旧低垂着头，扮演着羞怯的贵族少女，引导着这位“危险的刽子手”走向客厅。
　　但她的内心，那个名为伊莱娜的灵魂，正在疯狂地思索、计算、评估。
　　雷恩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客厅内奢华无比的装饰——墙壁上价值连城的油画、闪烁着魔法光泽的水晶灯盏、柔软的天鹅绒地毯——那个冰冷的心声再次毫无感情地评价道：

　　【场景建模精细度S级，资源消耗冗余。符合预定清除标准。】

　　伊莱娜的指尖再次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迅速握紧了手，用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利用刺痛来维持清醒和伪装。
　　清除？标准？他们像评估一堆无用的垃圾一样评估着她和她的世界！
　　她抬起眼，再次望向雷恩。
　　他正好也看向她，黑色的眼眸深邃如同寒潭，试图在她脸上寻找系统预设的“惊艳”、“好感”等情绪反馈。
　　伊莱娜迎着他的目光，努力扯出一个符合“苏勒梅娅”人设的、略带羞涩和好奇的浅笑。
　　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冰冷而坚硬的声音，如同逐渐成形的钻石，悄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很好。
　　刽子手先生。
　　既然我的存在生来就是为了被争夺、被选择、最终被销毁……
　　既然你们视我为无用的数据，可以随意抹去的冗余……
　　那么这一次……
　　规则，该由我来制定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
　　看看最终被“清除”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