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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新婚快乐 ...

  •   2055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本该是希望萌发的日子。然而,渤海之滨那片被特意划出的肃穆之地,却沉甸甸地压着整个世界劫后余生的哀恸。
      沙锦的葬礼,就在这里举行。
      海是灰蓝色的,没有风浪,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天空低垂,厚厚的铅灰色云层遮蔽了所有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涩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和离别的冰凉湿气。
      临时搭建的灵堂庄严肃穆,黑纱垂落,中央悬挂着一张巨大的黑白遗像。照片上的沙锦,穿着笔挺的军装常服,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少年意气和放荡不羁的明朗笑容。
      那双眼睛,似乎透过相框的玻璃,依旧明亮地注视着这个他为之战斗到生命最后一息的世界。只是这笑容和眼神,此刻凝固在冰冷的黑白影像里,成了对生者最尖锐的刺痛。
      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
      全球人民联合委员会委员长董其锋坐在最前排,面容沉肃如铁铸,紧抿的嘴唇透出强忍的悲恸。各区第一侦察纵队的队长、副队长们,那些曾与沙锦并肩浴血、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铁汉们,此刻都穿着最正式的黑色制服,肩章闪亮,胸前佩戴着素洁的白花。
      许多人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在死寂的海风中时断时续,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沙锦生前小队的队员们,更是哭得难以自抑,有人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有人茫然地望着那冰冷的棺椁,仿佛无法理解那个永远活力四射、总能带来欢笑和希望的队长,怎么就躺在了里面。
      然而,所有痛楚的焦点,都凝聚在第一排中间那两个骤然苍老了十几岁的背影上——沙延龙和墨钦云。
      沙延龙,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意志如钢铁般坚硬的男人,此刻脊梁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彻底击垮,深深地佝偻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流淌,冲刷着岁月和风霜刻下的沟壑。他枯槁的手紧紧攥着身旁妻子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墨钦云,这位强硬了一生的刚烈女性,她所有的坚毅和从容都被巨大的悲痛撕得粉碎。她整个人都像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座椅里,头深深地埋在臂弯之中,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一种撕心裂肺、却又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那呜咽声不大,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穿透人心,那是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块后无法止住的空洞回响。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至痛莫过于此。
      沙锦的离去,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意义。
      肃穆到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灵堂,只有远处海浪单调而沉重的拍岸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时间缓慢而无情地碾过心头的钝响。
      司仪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却依旧难掩其中的沉重沙哑。
      “下面,请天敬贞同志,为沙锦同志致悼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缓缓站起身的天敬贞身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礼服,与此刻他脸上灰败的绝望形成刺目的对比。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薄薄的稿纸,那手却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那几张纸有千钧之重。
      他一步一步走向灵堂中央的发言台,脚步沉重得像拖着无形的镣铐。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他走得无比艰难。
      站在麦克风前,天敬贞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遗像上沙锦那永恒的笑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汹涌而出的巨大悲鸣强行压了回去。几滴滚烫的液体无法控制地砸落在他手中的稿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濒死般的痛楚。他再次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他摊开手中的悼词稿纸。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发皱,上面布满了反复修改的墨迹,更有好几处被泪水彻底打湿、晕染开来的模糊字团。
      那些被泪水模糊的地方,正是柳开江因为过度悲痛而写不下去、痛哭失声的时刻留下的印记。
      天敬贞的声音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艰难地凿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法愈合的伤痕。
      “沙锦……我们的战友,我们的兄弟,我们……永远无法替代的战友……”
      “他走了。在胜利的曙光已经刺破最厚重黑暗的前夕……在我们终于能看清彼此脸上笑容的时候……他走了……”
      “他像一团火,烧得那么烈,那么亮。无论多么绝望的废墟,多么血腥的战场,只要有他在,就总会有笑声,有希望,有…有那股子让人咬牙活下去的劲儿。他总说,等仗打完了,等所有的病毒都被清理干净了,他要找个最热闹的海边,建一个豪华的别墅,请所有人喝酒……喝最烈的酒,吃最新鲜的美食……”
      天敬贞的声音哽住了,他猛地闭上眼,下巴剧烈地颤抖。
      灵堂下,压抑的哭声骤然变大,像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堤岸。沙延龙死死捂住嘴,发出沉闷的呜咽,墨钦云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天敬贞死死攥着稿纸,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他总说自己命大,阎王爷嫌他太吵,不肯收……多少次了,我们都以为他……可他总能……总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带着一身血,还咧着嘴冲我们笑……他笑着说,‘没事儿,老子命硬着呢!’……”
      “可这一次……”
      天敬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质问,却又在最高处骤然断裂,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空洞。
      “这一次……他没能爬出来……”
      “轰——!”
      灵堂后方,一个年轻的队员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瞬间从指缝渗出。他像受伤的狼一样,仰头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哀嚎。
      “沙锦——!”
      这声哭喊如同引信,引爆了更多压抑到极致的悲痛,哭声连成一片,在冰冷的海风中回荡。
      天敬贞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支撑着讲台,深深埋下头,肩膀剧烈地起伏,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悼词稿上,将更多的字迹模糊成一片。整个灵堂陷入了巨大的悲恸漩涡,连远处海浪的声音都被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柳开江才再次抬起那张布满泪痕、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要把整个胸腔都撕裂开。
      他强迫自己看向遗像,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思念和无边的痛楚。
      “……他走了。留下我们……在这……终于太平了的人间……”
      “他没能看到天重新变蓝……没能看到草重新变绿……没能看到孩子们在街上跑着笑……没能……没能等到喝我们的喜酒……”
      “……我们欠他……我们永远都欠他……”
      “……沙锦,兄弟……一路……走好……”
      最后几个字,柳开江几乎是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微弱得如同叹息。
      话音落下,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灵魂,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几乎要栽倒。就在这时,一只沉稳有力的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是柳开江。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天敬贞身边。他也穿着同样的黑色礼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标枪,面容冷峻,如同冰封的雪山。然而,只有离得最近的天敬贞能看到,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正掀起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柳开江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下颌的肌肉绷得死紧,像是在承受着千刀万剐的酷刑。他扶着天敬贞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但那指节却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柳开江的臂膀布料里。
      柳开江感受到那手臂上传来的、钢铁般的支撑力和同样剧烈的颤抖,他侧过头,迎上天敬贞的目光。
      那一瞬间,无需言语,两人眼中翻涌着的是同一种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空洞。柳开江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支点,他反手紧紧抓住天敬贞的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彼此的骨头捏碎。
      他们就这样,在沙锦的遗像下,在无数双泪眼朦胧的注视中,沉默地、死死地互相支撑着,如同两座在暴风雨中即将坍塌却依旧顽强屹立的孤峰,共同承受着那灭顶的悲伤。
      冰冷的海风卷起黑色的挽联,猎猎作响,像是亡魂的低语。
      接下来的仪式在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
      覆盖着鲜艳旗帜的棺椁被八名身着礼服、神色悲怆的仪仗队员缓缓抬起,迈着沉重而精准的步伐,走向那片最终安息的海岸。沙延龙和墨钦云在旁人的搀扶下,几乎是挪动着脚步跟在棺椁后面。
      沙延龙死死盯着那覆盖着旗帜的棺木,浑浊的老泪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几次想伸出手去触碰,却又无力地垂下。墨钦云则一直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任由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棺椁一同远去。
      仪仗队员的脚步踏在松软的沙滩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海风呜咽着,卷起细碎的沙砾,打在人们黑色的裤脚和裙摆上。
      终于,棺椁被小心翼翼地放置进早已掘好的墓穴中。
      冰冷的泥土,混杂着海水的咸腥气息,被一锹一锹地扬起,然后沉重地落下,覆盖在那面象征着无上荣耀却无法带来丝毫温暖的旗帜上。
      泥土落下的声音,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如同最后的丧钟。董其锋第一个走上前,他挺直了刚硬的脊背,对着墓穴行了一个最标准、最沉重的军礼。
      接着,是各区第一侦察纵队的队长、副队长们,他们沉默地列队,敬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每一个动作都凝聚着无尽的哀思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最后,是那些和沙锦关系最好的的队员们。
      他们围拢在墓穴旁,有人再也控制不住,跪倒在冰冷的沙地上,用手抓起混杂着泪水的沙土,颤抖着洒向棺椁,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悲鸣。有人则死死咬着牙关,挺直身体敬礼,任凭泪水在满是风霜的脸上肆意横流。
      柳开江和天敬贞一直站在最前方。柳开江看着那泥土一点点覆盖住旗帜,覆盖住棺木,覆盖住他那个永远鲜活、永远吵闹的兄弟……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
      天敬贞的手臂瞬间收紧,像一道沉默的铁箍,将他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天敬贞的目光,则始终死死地钉在那不断被泥土填平的墓穴上,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仿佛要将这残酷的景象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他的下颌线绷紧如刀削,只有紧咬的牙关在微微颤动,泄露着那被强行锁在钢铁躯壳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巨大痛苦。
      墓碑竖立起来。黑色的花岗岩冰冷坚硬,上面只有一行简洁却重逾千钧的镌刻
      人类文明大元帅 沙锦
      2031.7.1 - 2054.10.15
      长眠于此,守望海天
      沙延龙和墨钦云在墓碑前久久伫立。
      沙延龙颤抖着布满老年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墓碑上冰冷的刻字,仿佛想从那坚硬的石头里汲取儿子最后的一丝温度。墨钦云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将怀里一直紧紧抱着的一大束纯白的菊花,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放在墓碑前。花瓣洁白无瑕,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枯瘦的手指拂过花瓣,又轻轻抚过墓碑上儿子的名字,动作温柔得如同在触碰婴儿的脸颊。
      最终,她的额头抵在了冰冷的石碑上,身体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是一种连哭声都已耗尽的、最深沉的绝望。
      人群开始陆续散去,沉重的脚步在沙滩上留下杂乱的印痕,很快又被海风抚平。铅灰色的云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极其惨淡的冬日阳光,如同垂死者最后的目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吝啬地洒落在冰冷的海面和那座崭新的、孤零零的墓碑之上。
      那光微弱而冰冷,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墓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寂地投向大海,更添了几分萧瑟与苍凉。
      柳开江和天敬贞是最后离开的。
      柳开江蹲在墓碑前,手指深深插入冰冷的沙土中,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他低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冰冷的石头呓语,声音破碎不堪.
      “沙锦……你他妈说话不算话……你说好……要当司仪……要亲眼见证我们步入婚姻殿堂……要保护我们一辈子……要叫我一辈子嫂子的……你他妈……怎么就能……”
      后面的话语被剧烈的哽咽彻底吞没,只剩下压抑在胸腔里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天敬贞站在他身后半步,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军礼服的衣摆,猎猎作响。他望着墓碑上那张凝固着笑容的照片,望着照片里沙锦那双似乎永远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无数次在战场上照亮他们死里逃生的路,曾无数次在休憩的间隙温暖他们的疲惫。
      天敬贞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露出了底下汹涌翻滚的、无法愈合的赤红伤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对着墓碑,对着照片上那个永远年轻的兄弟,行了一个最标准、最长久、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军礼。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臂绷得如同钢铁铸就。
      这个军礼,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然后,他俯下身,将几乎虚脱的柳开江从冰冷的沙地上用力拉了起来,紧紧地搀扶住。
      “走吧……”
      天敬贞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只有一个字,却沉重得砸在地上。
      柳开江最后看了一眼墓碑,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不舍和无法填补的空洞。他任由天敬贞半扶半抱着,踉跄着转身。
      两人的身影在惨淡的冬日余晖下,在空旷寂寥的海滩上,被拉成两道长长的、互相依偎又无比孤独的影子,朝着与大海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最终融入了远处灰暗的地平线。
      时间如同一条表面平缓、内里却裹挟着无尽暗涌的大河,无声地淌过了半年。
      2055年7月1日,这个曾被沙锦嬉笑着预定要担任司仪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世界已彻底改换了容颜。
      天空,是那种只有在人类最古老的记忆或最纯净的梦里才存在的、无垠的、澄澈透亮的蔚蓝,如同倒悬的、巨大而完美的蓝宝石穹顶。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久违的、令人肌肤微微发烫的暖意。
      曾经遍布疮痍的大地,此刻被无边无际的、鲜亮得刺眼的绿色覆盖。新生的草木在阳光雨露下疯狂滋长,野花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城市的断壁残垣缝隙间、在乡村的田野阡陌上肆意绽放,红的、黄的、紫的……泼洒出生命最原始也最蓬勃的画卷。
      曾经死寂的城市重新变得喧嚣,孩童清脆的笑声追逐着重新飞回屋檐下的家燕,街道上车流如织,商店的橱窗里闪烁着琳琅满目的光彩。
      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却又无法抑制的蓬勃活力,在每一寸空气里弥漫、蒸腾。
      “呜——嗡!”
      引擎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喜悦力量,撕裂了城市上空的宁静。一架洁白的、线条流畅的大型飞行器,如同优雅的巨鸟,从鳞次栉比、反射着耀眼阳光的玻璃幕墙大厦间低空掠过。
      机腹下,拖曳着一条无比巨大、鲜艳夺目的红色横幅,上面用耀眼的金色字体书写着:
      “恭贺人类文明实现伟大光复!伟大的全球人民大团结万岁!”
      横幅在澄澈的蓝天下猎猎招展,像一面巨大的、燃烧的胜利旗帜,吸引了地面上无数行人的目光。人们纷纷停下脚步,仰起头,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容,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掌声。有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有人摘下帽子用力挥舞,孩子们指着天空兴奋地尖叫。
      这是属于全人类的庆典,是持续了近十年的黑暗梦魇终于被彻底驱散的明证。
      就在这片普天同庆的海洋中心,在全球最负盛名、此刻被装点得如同圣洁天堂的“穹顶之光”婚礼殿堂外,气氛更是被推向了沸腾的顶点。
      巨大的穹顶由无数块特殊玻璃拼接而成,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如同一个巨大的、晶莹剔透的水晶冠冕。殿堂四周,是精心打理过、开满了各色玫瑰的巨型花园,馥郁的甜香在温热的空气中浮动。纯白的地毯从殿堂深处一直铺到外面的广场,上面洒满了新鲜的玫瑰花瓣。
      无数盛装的宾客早已将殿堂内外挤得水泄不通。男士们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女士们长裙曳地,珠光宝气。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笑容,低声的谈笑、祝福的话语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董其锋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精神矍铄,正与几位同样身份显赫的宾客愉快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各区第一侦察纵队的队长、副队长们,脱下了肃杀的军装,换上了得体的礼服,互相拍着肩膀,谈论着战场之外的轻松话题。
      他们曾经的队员们也都在场,他们脸上的阴霾被今日的阳光驱散了大半,虽然眼中偶尔还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但更多的是为两位队长感到的由衷高兴。
      沙延龙和墨钦云坐在最前排预留的贵宾席上。沙延龙穿着一身崭新的深灰色中山装,虽然眉宇间那份深沉的哀伤依旧无法完全抹去,但气色比半年前好了许多。墨钦云则穿着一身庄重的绛紫色旗袍,头发精心梳理过,脸上也施了淡妆,努力地维持着得体的笑容。
      只是她的目光,偶尔会不由自主地飘向贵宾席最旁边那个特意空出来的位置——那是半年前在葬礼上,他们旁边本该属于儿子的座位。
      空着的作为,像一道无声的伤疤。
      每当这时,她眼底深处那层薄薄的水光便会悄然泛起,又被她迅速而用力地眨去。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两人的手都有些冰凉,在那份铺天盖地的喜庆里,互相汲取着一点支撑的力量。
      “来了!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兴奋地喊了一声。
      瞬间,所有交谈声都停了下来,如同按下了静音键。上千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堂入口那两扇缓缓打开的、缠绕着新鲜藤蔓和白色玫瑰的巨门。
      殿堂内最顶级的交响乐团适时奏响了庄严而圣洁的《婚礼进行曲》。旋律如同清泉流淌,瞬间充盈了每一个角落。
      天敬贞和柳开江,终于出现在光芒汇聚的门口。
      天敬贞身着一袭极致简约却气场强大的纯白色西装,剪裁完美地贴合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形。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有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闪烁着冷光的铂金星辰徽章。
      他的黑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张足以令星辰失色的、轮廓分明如雕塑般的脸。他的神情依旧是惯常的冷峻,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星,只是在那份冷硬之下,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流淌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温柔。
      他的目光,越过长长的白色地毯,越过无数注视的面孔,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红毯另一端等待他的人身上。
      柳开江则穿着同样纯白、但设计上更显优雅精致的西式礼服。合体的剪裁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礼服的领口和袖口处,点缀着细密的、同色系的蕾丝暗纹,在灯光下流转着低调的光泽。
      他平日里那份不羁和散漫被此刻的郑重所取代,嘴角噙着一抹温柔而略带羞涩的笑意。他的头发精心打理过,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前,反而平添了几分生动。
      他的眼睛明亮如夏夜的星辰,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意、期待和一丝丝紧张的微光,同样坚定地回望着向他走来的天敬贞。
      当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胶着的那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电流瞬间贯通了整个殿堂。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背景似乎都模糊褪去,只剩下彼此眼中那个唯一的身影。
      他们同时迈开了脚步,踏上了那条铺满玫瑰花瓣的纯白之路。
      鲜花如同雨点般从两侧观礼席的上方抛洒下来。洁白的百合、粉色的芍药、鲜红的玫瑰……缤纷的花瓣落在他们乌黑的发间,落在他们挺括的肩头,落在他们锃亮的皮鞋旁。
      欢呼声、祝福声、掌声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将那庄严的乐曲声淹没。闪光灯此起彼伏,记录下这历史性的、象征着人类文明浴火重生后最美好一幕的瞬间。
      他们步履沉稳,目光坚定地只望向对方。每一步,都踏在花瓣上,踏在祝福里,更踏在彼此共同走过的、那浸透了血与火、泪与痛的漫长岁月之上。
      那些并肩作战的生死瞬间,那些废墟中互相舔舐伤口的低语,那些失去战友后抱头痛哭的长夜……所有的沉重与黑暗,仿佛都在这一刻,在这铺天盖地的光明与祝福中,被赋予了救赎的意义。
      终于,他们并肩走到了圣坛前,站在了慈祥的司仪面前。
      殿堂内安静下来,只剩下悠扬的乐声作为背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璧人身上,充满了祝福与感动。
      司仪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脸上带着和煦温暖的笑容。他清了清嗓子,温和而庄重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整个殿堂。
      “天敬贞先生,柳开江先生。今天,在人类文明迎来崭新黎明的光辉时刻,在所有亲友的共同见证下,你们将在此缔结婚姻的神圣盟约”。
      他转向天敬贞,目光温和而带着询问。
      “天敬贞先生,你是否愿意与柳开江先生结为伴侣?无论疾病或健康,无论顺水或逆流,都爱他、尊重他、保护他,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天敬贞没有丝毫犹豫。他微微侧身,正对着柳开江。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柳开江的身影,专注得如同凝望着整个宇宙唯一的星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响彻在安静的殿堂里。
      “我愿意”。
      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坠地。
      司仪满意地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柳开江,重复着同样庄重的问询。
      “柳开江先生,你是否愿意与天敬贞先生结为伴侣?无论疾病或健康,无论平安或坎坷,都爱他、尊重他、保护他,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柳开江的嘴角扬起,那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脸庞。他微微仰头,迎上天敬贞专注而深情的目光。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天敬贞的身影,盛满了星辰大海般的爱恋和毫无保留的信赖。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我愿意!”
      尾音微微上扬,透出纯粹的喜悦和幸福。
      司仪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环顾四周,提高了声音。
      “在场的各位亲朋,是否有人反对这对新人的结合?”
      殿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祝福的目光在无声流淌。
      “那么,根据赋予我的神圣权力,以及在场所有见证者的共同意愿,我宣布——” 司仪的声音洪亮而充满喜悦,“天敬贞先生与柳开江先生,正式结为夫……”
      “夫”字刚出口,天敬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就在这万众瞩目、即将礼成的瞬间,他像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电流击中。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没有离开柳开江的脸庞,声音却压得极低,低到只有近在咫尺的柳开江才能勉强捕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颤抖,如同最细微的弦音断裂。
      “……沙锦说……要给我们当司仪的……”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柳开江心中那层被巨大幸福包裹着的薄膜。
      所有的喧嚣——庄严的乐曲、雷鸣般的掌声、潮水般的祝福——在这一刻诡异地骤然远去,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柳开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眼前天敬贞那张俊美无俦、近在咫尺的脸庞似乎模糊了一下,另一个身影——永远带着坏笑、眼神狡黠、穿着那件作战服的沙锦——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叠加了上来。
      仿佛下一秒,那个聒噪的家伙就会从人群里跳出来,抢过司仪的话筒,挤眉弄眼地开始他那套不着边际的“锦式”主持。
      是啊,那个在海上堡垒的摇晃灯光下,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保证“兄弟的婚礼,司仪非老子莫属!包你们终身难忘!”的沙锦……那个声音,那副神情,此刻在柳开江的脑海里,清晰得如同昨日。
      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缺憾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柳开江,让他在本该最幸福的顶点,尝到了深入骨髓的苦涩和空虚。他甚至能感觉到沙锦父母的方向,那两道瞬间变得无比沉重、带着同样刻骨遗憾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背上。
      柳开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看着天敬贞眼中那深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和思念,那被强行压抑在冷峻外表下的脆弱裂痕。一股混合着无尽爱怜和同样尖锐痛楚的热流猛地冲上柳开江的心头。
      他抬起手,不是去触碰话筒,而是极其温柔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拂过天敬贞微微湿润的眼睫,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一片最珍贵的雪花。
      “他在看…”
      柳开江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异常笃定地传入天敬贞的耳中,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力量。
      “一直看着呢,敬贞。就在这儿,在我们中间”。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天敬贞的心口,又点了一下自己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地望进天敬贞的眼底深处,仿佛要将他从那个遗憾的漩涡里拉回来。
      天敬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柳开江指尖传来的温热和他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眼底凝结的冰霜。
      他深深地望着柳开江那双盛满了理解、爱意和同样深沉的思念的眼眸,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他似乎真的看到了沙锦那熟悉的、带着点促狭和祝福的影子一闪而过。
      司仪并未察觉到这瞬间的暗流汹涌,他洪亮而喜悦的声音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宣告。
      “……正式结为夫妻!新郎,现在,你可以亲吻你的新郎了!”
      “哗——!!!”
      司仪的话音刚落,如同按下了释放的开关,巨大的欢呼声、掌声、口哨声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瞬间喷发!整个“穹顶之光”殿堂被震耳欲聋的声浪彻底淹没。
      花瓣雨再次倾泻而下,比之前更加密集,如同彩色的雪崩。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目的光海,将圣坛前紧紧相拥的两人定格成永恒。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和漫天飘洒的花瓣雨中,天敬贞和柳开江的身体自然而然地靠近。天敬贞微微低下头,柳开江则稍稍仰起脸。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带着一种历经生死、早已刻入骨髓的默契。仿佛演练过千万遍,又仿佛只是遵从了灵魂深处最本能的呼唤。
      天敬贞的手轻轻捧住了柳开江的脸颊,指尖带着微热的暖意。柳开江的手则顺势环住了天敬贞劲瘦的腰身,将他拉得更近。
      他们的目光在咫尺之间交缠,那里面翻涌着太过浓烈复杂的情感——有劫后余生终得圆满的狂喜,有对逝去战友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思念,有对未来相依相伴的无限憧憬,更有对眼前这个人,这个在尸山血海中始终并肩、在无尽黑暗中互相成为唯一光亮的灵魂伴侣,那浓得化不开、足以燃烧生命全部的爱意。
      所有的喧嚣,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世界只剩下彼此眼中那个唯一的身影。
      他们的唇,终于印在了一起。
      那不是浅尝辄止的轻触,也不是激情四射的掠夺。那是一个深沉、绵长、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融入其中的吻。带着十年生死磨砺的厚重,带着对逝去者无法弥补的遗憾,更带着对眼前人、对来之不易的安宁未来倾尽所有的承诺与珍惜。
      唇瓣厮磨,气息交融,如同两条分离已久的河流终于汇入同一片大海,温暖而坚定地传递着彼此的心跳和誓言。
      时间仿佛在这一吻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殿堂内鼎沸的人声、震耳的音乐、闪烁的灯光,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相拥的身影,在纯白圣坛的映衬下,在缤纷落花的环绕中,构成了一幅动人心魄的永恒画面。
      泪水,不知何时悄然滑过柳开江的脸颊,滚烫地滴落在他们紧贴的唇边,又被天敬贞温柔地吻去。天敬贞紧闭的眼睫下,也渗出了细小的水光。
      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
      这个吻,就是他们交付给彼此、交付给过去和未来的,最深沉、最完整的答案。
      烈阳之下,
      一对恋人,一个热吻,一座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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