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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起之时 ...

  •   睿宗四年惊蛰

      许和颜穿着灰扑扑的粗布麻衣,只用一根红绳把头发扎起来。

      她用灶灰弄脏面颊和双手,刻意佝偻着背,低调地混在出城的队伍里。

      这身衣服是特意找一个卖菜婶娘买的,是她从未穿过的材质,磨得皮肤微微的疼。

      等着早晨开城门的人挺多的,许和颜遥遥地看了眼前方队伍中的几人。

      是她的陪嫁丫鬟和几个管事,部分银钱和首饰也由他们护送着。

      她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齐瞻远因为夜里柳姨娘生子而晚一点发现她的消失。

      每一秒都像石头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胸口,叫她喘不过气来,手心变得濡湿,滑腻腻的,冷汗几乎要聚成水珠滴落下来。

      她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多少次望向天空了。

      太阳怎么还是不见踪迹?城门晚开半刻都会影响她的出逃计划的成功。

      恍惚间一阵脚步声传来,不同于人群中细微的骚动,是一串稍显整齐的脚步,伴有兵戈摩擦的声音。

      许和颜倏地抬头看了过去。

      是几个差役和士兵往城门走,他们来到人群的最前面招呼着人后退,缓缓打开了城门。

      许和颜放松了点紧绷的肌肉,长长地舒了口气,嘴角也终于挂了点笑容。

      人群终于开始向前蠕动。

      太慢了!太慢了!许和颜的心又提了起来。

      若是在她出去前齐瞻远就派人封了城,她在齐瞻远耳目通天的城内根本躲不下去!

      眼瞧着队伍即将排到她,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传来,骑马的人似乎在呼喊什么。

      除非重大指示,城内的街道不允许纵马。

      一定是齐瞻远的人!

      心底的窃喜刚刚升起就被碾碎在尘土里,马蹄声渐近,渐响,重重地踏在了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甚至听见了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叫嚣着恐惧。

      她已经踏进城墙中的拱洞里了!她马上就能出去了!

      然而很快她和身旁开门的差役也都听清马上的人在呼喊什么了。

      “封城!封城!即刻封城!”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是此生难忘的绝望。

      要失败了吗?

      -

      睿宗三年八月初一

      雨天的屋瓦灰而温柔,雨水敲在上面,滴答作响。四周的青竹映地整个天空都是青色的。

      不见光也不见云,无风也无一丝暖意。

      青衣黛发的女子歪倚在一把躺椅上,在屋檐下向外看那雨幕。

      一个小丫头跌跌撞撞的冲进视野,许和颜细细一看,是青棋。

      许和颜心中划过一丝奇怪,青棋为人最是稳重,从未这么急切从而失礼过。

      许和颜拉住她的手,认真道:“发生什么事了?”

      青棋的眼泪迅速在眼眶里凝聚,盛满了对自家主子的心疼。

      她咬着牙道:“王爷领回来个外室,有孕三月了。”

      许和颜也才刚刚成亲三个月,半个月前随齐瞻远来到燕朔。

      感受到拉着她的手怔怔地落下,青棋的眼泪掉落下来。

      “主子……怎么办?您怎么办?”

      许和颜第一反应是不信,她茫然的眨眨眼睛。

      “青棋,从前那么多年,他都装的好真啊。”

      装的温文尔雅、端方君子,却干出这种养外室,怀庶长子的无耻之举。

      更遑论,他从前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付出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就为了证明他爱她。

      -

      许和颜没有声嘶力竭地质问或者自怨自艾。

      她一边往外院走,一边听青棋讲打听到的这个外室的来历。

      等看到那个泫然欲泣、娇娇滴滴的女子和她身边齐瞻远略显浮夸的温柔轻哄的模样。

      看到眼前这场闹剧,她突然觉得无限疲惫。

      许和颜轻咳两声:“姑娘怎么称呼?”

      眼前的姑娘用手轻抚着腹部,面对她明显有些瑟缩。

      王妃穿着的绸缎织成的华服流光溢彩,是自己在布庄和成衣铺子里都未曾见过的。

      她头上精简的发钗随便拿出一根就能买了自己的全副身家。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她,姑娘不自觉低头躲开了视线。

      但是感受着她微隆的腹部和身旁的王爷揽着她的臂弯,这个姑娘还是从幸福中汲取了胆量。

      “妾身的名字是王爷给起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妾身名唤南枝。”

      许和颜刚听青棋说过,这个外室是个孤女,一年前就被齐瞻远所救,只是齐瞻远瞒的好,到现在才暴露。

      齐瞻远也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我欲封枝枝为侧妃,你安排一下。”

      “既是要当妾,按规矩得在主母面前磕头奉茶。”

      许和颜用没什么起伏的嗓音平静地说道。

      这个头自然没嗑成,齐瞻远以柳南枝怀有身孕给回绝了。

      许和颜感觉像有细密的丝线缠绕上她的心脏,不至于窒息和疼,但总归不适应,也不舒服。

      -

      当晚,齐瞻远来了正院。

      他走进内室,揽过许和颜的肩膀。

      下巴抵在她顺滑乌黑的发丝上,哄道:

      “和颜。”

      “你放心,王妃的位置只会是你的。”

      许和颜微微躲开他的触碰:“王爷该知道我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比起纳妾给她带来的那点酸涩,外室怀着的孩子就像根刺卡在她喉咙里。

      上不得下不得,微微一动就疼。

      齐瞻远还沉浸在即将为人父的欣喜若狂中,冷不丁被泼了盆冷水,心下有些不耐。

      若是在京城,他必定当即求她原谅,细细劝哄着。

      但是他们在燕朔……

      齐瞻远:“不论是谁的孩子,生下来不都得唤你一声母亲?现在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总不能叫我把他打掉。”

      齐瞻远甩袖离开,临走前警告她:

      “许和颜,我纳妾生子不需要经过你同意!不要把宫里那套腌攒手段用到南枝身上,她这一胎要是出了任何问题,我拿你是问。”

      许和颜随手抄起个茶盏朝齐瞻远狠狠砸了过去,他捂着受伤的额角,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后快步离去。

      许和颜心下暗讽,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啊。

      -

      她出身尊贵,是元启的长公主。

      她的父皇从小流落民间,在十五岁时被找回,稀里糊涂登上了皇位。

      按理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这个乡野长大的农民的孩子,奈何当时正牌的皇子互相残害,死的死,残的残。

      朝堂上齐相和安国公分庭抗礼,谁也妥协不了谁,就共同推举父皇上位,成为明面上的皇帝。

      当然,没有任何权柄的皇帝。

      随着时间推移,齐相和安国公的野心逐渐扩大。

      在他们的要求下,父皇册封其为异姓王——齐相封秦王,安国公封安王,可以世袭。

      还记得许和颜小时候的某个冬日,宫中洋溢着过年的氛围。

      四处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

      她穿着大红袄,费力地爬着宣政殿前的阶梯。

      这一级台阶就比她膝盖低一点,简直就是在爬山。

      小许和颜是来找父皇过年的,今天一天都没看到父皇。

      再拖下去年都要过了,她有些着急。

      后头伺候公主的仆从和太监乌泱泱地追着,在即将追到的时候被侍卫拦住,只放了她一个人通过。

      好不容易进了宣政殿,小许和颜大叫:“父皇!父皇!”

      等走到父皇跟前停了下来,乖乖行礼。

      “参见父皇,父皇一起去看灯笼吗?”

      章安帝一把抱起她,没有说话。

      跟前的案桌上放着纸笔,如果小许和颜认字,就能看懂这是封王的诏书。

      可惜她不了解父皇的苦闷。

      但小孩子在感知情绪上异常敏锐。

      她不再嚷嚷,伸手搂住父皇的脖子,把白皙软绵的小脸贴上他的面颊。

      还被胡子扎了一下。

      流逝的时间带走了很多东西,许和颜不会记得那个夜晚父皇说了什么。

      他说,他是个失败的皇帝,他解决不了狼子野心的臣子,他无法给天下百姓带来福祉。

      他说他不该坐在这里,当个农民,当个普通人才是他配得的命运。

      父皇前些年薨逝了,世间少了一个疼她爱她的人,也少了个平庸失意的皇帝。

      然而纷乱还在继续。

      -

      齐瞻远就是世袭的父亲的王位,但他没有选择和父亲一样留在京城把控朝政,而是去了封地燕朔,经营自己的势力。

      他对局势的判断很清楚,政治腐败的元启早就没有了一统天下的能力,各个州隐隐有了独立的倾向,他们各自拥兵,截留赋税,自署官吏,割据一方。

      天下就要大乱,那他齐瞻远何不也做那乱世枭雄?

      元启气数已尽,他何不……另立新朝。

      因此,齐瞻远到了燕云,韬光养晦,培植自己的势力。

      但是这一切齐瞻远都向许和颜和其他人瞒的很好。

      父皇病逝,皇兄登基后,许和颜被正式赐婚给了齐瞻远。

      她拥有了整个京城女子都羡慕的盛世婚礼和对她极好的夫君,也跟随他离开京城去了封地。

      她能接受他纳妾生庶子,但她接受不了他背着她养外室,还在主母不曾有孕的情况下要生庶长子。

      就算不论那些爱和承诺成了笑话,以一个传统的主母的眼光来看,他连常人对妻子的尊重都没有。

      许和颜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抿了口茶,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她需要冷静的头脑去思考这件事情。

      柳南枝一个孤女并不能给齐瞻远带来什么助力,再者说,什么人能比她还尊贵?

      如果与利益无关,那就是齐瞻远爱极了柳南枝,想给她个名分?

      那是得有多爱才会不顾自己的身份,这般下她的面子?

      那她该怎么办?

      她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屋外突然阴了天,几丝雨被风吹送至檐下,裹挟着冷意,侵占了她的身体,眼里的泪不自觉淌下,几乎一出眼眶就冷了下来。

      许和颜的脸颊变得无比冰凉,凉到了心底。

      原来她哭了。

      -

      许和颜一把抹掉眼泪,狠狠唾弃了一下方才脆弱的自己。

      她盯着镜子里红着眼睛的自己,一点点扬起属于公主的端庄的浅笑。

      余光瞥到地上的茶盏,心底有些隐秘的畅快。

      瓷白的杯身已经裂了一道道缝,有如他们回不去的曾经。

      她是很爱齐瞻远没错,但想起刚刚齐瞻远毫不留情的话语,她深感陌生,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他们在孩提时期就是彼此的玩伴,也是对方最好的朋友。

      朋友可以有很多个,但最好的朋友只有一个,这是小孩都懂的道理。

      他们一起分享零食,交换秘密,一起闯祸,一起犯错。

      小错就互相甩锅,大错就拼命往自己身上揽。

      长大后她的笑容越来越少,齐瞻远也越来越忙。

      他开始接触政事,渐渐展露头角。

      许和颜替他高兴。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成这样了?

      是成婚后?还是来到燕朔后?

      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温顺的宠物,一个合格的妻子。

      但许和颜打心底,就不觉得自己比他差在哪里。

      不过是女儿身。

      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她还不是拿齐瞻远没有任何办法。

      许和颜看着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打在那可怜的花儿上。

      那些对女子的规训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对夫君要顺从、迎合。

      她若是撕破脸只会被冠上失德和善妒的名头,毕竟齐瞻远并没有在礼法上做错什么。

      礼法……

      面对礼法,她能做的只有妥协。

      只有忍耐。

      她要体面地维持贤妻的姿态,大度的接纳柳南枝。

      这很痛苦,她总觉得这些对女子的规训不过是为了男子的便利罢了,她做不到不认命。

      她打心眼里不觉得男子就高她一等了。

      她是元启的长公主,身份比她尊贵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哪怕是陛下,少年时也活在他妹妹的阴影下!

      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十八年都这样过来了,困兽般的质问从来不曾有过答案,甚至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把痛苦掩藏在心里。

      这份痛苦让她在礼教的压迫下活的更坚定,也更具韧性。

      名贵的花儿会因为一场雨而失了颜色,但她不是花,她是竹,是松,经得起很多场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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