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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虞兮叹 ...


  •   晨曦初露,大相国寺香烟缭绕,宝相台上,佛陀法相庄严肃穆,俯瞰世间万户红尘。

      苏锦绣与石韫玉、兰涉湘二人,敛衽躬身,于战神韦陀像前诚心叩拜。

      这一月来,但凡寺中祈福良辰,苏锦绣从未错过。寻常时日,亦每两三日就化开华韵阁的冗杂,跋涉至此。

      只因她束手无策,唯有将这份牵挂,寄托于这缥缈的香火之中。他是因她之故踏上沙场,而她,却只能在此,祈求菩萨护佑他刀剑不伤,旗开得胜。

      刀剑不伤,她求不到了。

      这几日逢府到的一封家书,说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凶多吉少,至今生死不明。

      旗开得胜,更是不必提。这场仗,本就不是为了打赢而去的。无人相信,这队精骑对抗成千上万的朔漠部众能有胜算。他此去,本就是奔着牺牲,奔着打探消息、以身殉国而去的。

      即便如此,她依旧每日诚心诵念那护佑征战之人平安归来的经文。

      “诤讼经官处,怖畏军阵中,念彼观音力,众怨悉退散。”

      上次她来相国寺,入殿诵的是解结咒,盼能了断这桩孽缘。如今想来缘仍未断,原是她那时念到最后,终究是难舍,未能卒章,连在佛祖面前说断的勇气,她都没有。

      心不诚,佛祖便罚她——既不能被他拥入怀中,也未曾真正失去他。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三人一同走出佛殿,石韫玉许久不见她展颜,于心不忍:“巧巧,你若是想哭,便哭吧,我与兰小姐都在。”

      苏锦绣只是摇头:“我不想哭。”

      自他策马扬尘那日起,她便将所有泪意死死锁在眼底,一滴未掉。

      她不想哭,也不能哭。一滴泪落,都像是在诅咒那场远去的征战,有去无回。

      两人见苏锦绣每日不是在华韵阁做活,便是对着旧物发呆,再不然就往相国寺跑,生怕她闷出心病来,于是便在傍晚带她上街散心。

      朱雀大街长如流水,三人并肩走着。石韫玉与兰涉湘指着街边新奇玩意儿与苏锦绣搭话,她也笑着应和,只是那笑意总浮在面上,未达眼底。

      行至一处,见人群嚷嚷着往一座雅致梨园涌去,守门人正忙着收票。石韫玉好奇道:“这便是画堂春戏台?听说今个有名伶登台,咱们进去瞧瞧?”

      兰涉湘立刻附和:“好呀好呀,走吧巧娘?”

      苏锦绣侧耳,园内已飘出婉转的咿呀唱腔,吐字归音,端的是正宗水磨调,心下不由泛起几分好奇,便轻声道:“走吧。”

      两人正求之不得,立刻一左一右挽住苏锦绣的胳膊往内引,她被拽得一个趔趄,嗔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倒像是绑票一般。”

      石韫玉与兰涉湘相视一笑,手上力道才松了些。苏锦绣又无奈地补充了一句:“放心,我又不会跑。”

      那小厮正欲拦问是否提前购票,石韫玉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小厮只扫了一眼,立刻躬身颤道:“原是宫中贵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快请进,小的这就给您安排头排尊位!”

      三人被引至大堂最前排坐下。身前隔了约莫六尺远,设有一道雕花栏杆,栏杆内又距三尺,便是那座朱红戏台。

      戏台四角立柱,建于约一米高的弥座式台基之上,背靠一幅绣着山水楼阁的背景幔帐,正静待绝世名伶登场。

      那小厮深知是宫中贵人驾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跑去请了掌柜的前来亲自伺候。掌柜的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又是指挥着伙计上精致的糕点,又是亲手为三人斟满茶水,忙前忙后,殷勤备至。

      苏锦绣被这般热情地围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石韫玉见状,连忙摆了摆手,对掌柜的说道:“不必多礼,下去罢。你们这戏台看着倒是古朴雅致,想必戏也错不了。”

      掌柜的一听这话,更是乐开了花,连声道谢:“多谢贵人夸奖!您放心,今个的角儿可是汴京一绝,保管让您满意!”说罢,又躬了躬身,才乐呵呵地退了下去。

      戏台上锣鼓声陡然铿锵,帷幕轻启,只见一花旦身披五彩绣衣,手持双剑,莲步轻移间顾盼生辉,甫一登场便博得满堂彩声。

      兰涉湘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流连于戏台之上,柔声问道:“此乃何戏?那女子舞剑的身段,兼具刚柔,别有风姿。”

      石韫玉只摇了摇头,将茶盏缓缓置于案上,低声应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看着台上你来我往,倒也热闹。”

      二人本就对戏曲不甚热衷,故不知这一场唱的原是——诸宫调霸王。

      戏至高潮,已演至乌江之畔。台上鼓声转急,如催命之符。四周的楚兵们垂头丧气,甲胄歪斜,尽显败军之态。

      项羽身披玄铁铠甲,手持虎头金枪,枪尖斜指地面,立于戏台中央,眼神中翻涌着不甘与绝望,似困兽犹斗。

      “苦战数日饥难忍,乌骓水草未沾唇。且住!后有追兵,前是大江,这便如何是好!八千子弟俱散尽,乌江有渡孤不行。怎见江东父老等?”

      “罢!罢!不如一死了残生!”

      曾记得破秦关何等得意,到如今败垓下无脸见人。

      兰涉湘与石韫玉这才恍然大悟,好死不死,原来这是一场乌江自刎。

      这虽是时下最风头最盛的戏码,可如今逢辰在外生死未卜,苏锦绣见了这般生离死别的戏,怎会不触景伤情?

      可二人扭头一看,苏锦绣却神色淡然,只入神欣赏,全然沉浸在台上的表演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故而她们也不便旁生枝节,只得屏息凝神,继续看下去。

      此时台上的虞姬见项羽意气已尽,不肯过江东,便要拔剑自刎,先行而去。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大王,妾妃若是不能见,来世与大王再成双!”

      虞姬抽出那柄青锋,柔腕一旋,剑刃已贴在颈。

      项羽急步欲拦:“妃子!住手!”

      虞姬踏着碎步,在项羽面前逡巡。指尖兰花暗结,水袖随旋身舒卷,似惊鸿振翅,又似流雪回风,带起满台凄清。

      最终,两道身影同时自刎倒地。台上烛火摇曳,映着满地残躯与散乱水袖,悲壮到了极致。

      台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继而有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旋即喝彩声如潮:“好一个生死契阔!”“此乃千古绝唱!”

      石韫玉与兰涉湘却未敢鼓掌,亦未敢喝彩。二人只以眼神暗中交汇,仿佛在无声地嗔怪对方。

      然而苏锦绣脸上却无半分波澜。她缓缓抬手,轻轻鼓了鼓掌,语气淡然地对身旁二人说道:“此戏唱得极好。虞姬以死相殉,当真难得。他们二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般生死不离,于乱世之中,也算是一种圆满了。”

      这话原是寻常戏评,可搁在今日处境,她又站在近乎虞姬的立场上说出来,竟让两人听得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三人步出画堂春,石韫玉搜肠刮肚,将生平乐事过了一遍,仍觉无从启齿。

      走了几步,她忽然福至心灵,转向苏锦绣柔声道:“今岁中秋,镇国将军需往军营调度,故家宴提前至今夜。巧巧,你可要随我去逢府赴一趟家宴?”

      兰涉湘在侧接口道:“不去逢府也成,去我那吧。我近日得了些时新的闺阁玩物,正等你来挑选。”

      逢辰虽临行前让逢府认自己为义女,然这一月来,她并未主动拜见过。思忖片刻,苏锦绣颔首应道:“好,韫玉姐姐。涉湘,改日再登门叨扰,今日先往逢府拜谒将军与夫人,再不去,倒显得我不知礼数了。”

      二人遂与兰涉湘作别,登车前往逢府。

      入府之后,苏锦绣刻意敛目,生怕那廊下旧竹、庭前海棠入了眼,勾起往昔在此共度的片段时光。

      那时她满心嫌恶,只觉他负尽深情,待他从未有过好脸色。可他却总是那般不厌其烦地寻来,他赠她各式新奇玩器,说尽那些本不该从他口中说出、却又偏偏动人心弦的温软言语,只为博她片刻展颜。

      苏锦绣默然随石韫玉绕过几重回廊,行至将军府深处,便见一座小楼阁孑然矗立。它不似前院大殿那般轩敞巍峨,倒像是家眷家常栖止、共话食膳的温煦去处,少了几分肃穆,多了些烟火气。

      逢岩庭与逢夫人叶凌波已端然坐于主位,眉宇间自有世家气度,旁侧侍立的侍女竟逾十数人,皆屏息敛声。桌上玉食珍馐罗列,金盘玉盏交相辉映,流光灼灼,尽显门第风华。

      石韫玉带她跨进门槛,二人同步敛衽屈膝,行下全礼。苏锦绣垂首恭声道:“拜见将军,拜见将军夫人。”

      逢岩庭面色沉凝,自带不怒自威之态,未发一语。逢夫人虽面上堆着和善笑意,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却藏不住,抬颌端详她时,目光里隐有世家贵胄的审视。

      二人只沉声吩咐“起身吧”,语气里并无多少暖意。

      一顿饭罢,苏锦绣心中便有了底。逢家本是一品簪缨世家,累世沐恩,勋贵满门,而她不过一介绣坊女子,竟能得附义女之名,在他们眼中,定是心机叵测,不知用了何等手段蛊惑了逢辰。故而,即便面上过得去,内心实则疏远。

      苏锦绣对此洞若观火,却只敛定心神,不卑不亢。席间依足礼数侍奉,不妄言,亦不攀附。饭间更尽了儿女应尽的奉养本分,端茶布菜皆恭谨有度,分寸拿捏得丝毫不差。

      叶凌波自小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其父乃前朝御史中丞。她见惯了深闺女子的种种做派,练就了一双识人慧眼。可这顿饭下来,她竟有些拿不准苏锦绣,一时难下判断。不知这妮子是心机深沉,伪装得滴水不漏。还是自己看走了眼,她本就是个纯真善良之人。

      席间静得落针可闻。逢将军夫妇皆缄默不言,唯有箸勺偶尔碰撞玉盘的轻响。石韫玉坐得浑身不自在,便想说话活络气氛。

      她刚启唇唤了声“婶母”,叶凌波却已放下玉箸,抬眸看向苏锦绣,声音平淡无波:“锦绣啊,我与将军结缡数十载,膝下嫡出却仅有两子。长子之渡,外放成都府为官,二子……”说到此处,她话音微顿:“其实不提也罢,他如今远在沙场,生死未卜。府中虽有其他子女,却也早已各自成家,开枝散叶,另立门户。故而我在这偌大府邸里,反倒尝尽了天伦寂寥。”

      叶凌波凝视着苏锦绣,目光复杂难辨:“不管你我是因何种机缘走到一处,如今你既入了我逢家的门,便是逢家的义女。日后便常来府中走动,陪我闲话解闷,或是一同做做针线女红,也好让这冷清的院子添几分人气。”

      苏锦绣心中一动,便知这是叶凌波先松了口,她立刻敛衽应下,又行一礼,柔声道:“多谢夫人垂怜,锦绣铭感于心。日后定当常来探望,陪夫人解闷。”

      这顿饭堪堪算是圆满收场。

      苏锦绣本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一场兴师问罪。毕竟,无论是不是闻时钦冒名顶替,逢辰都是他们捧在手心的嫡子。以逢家的势力,定能查到些蛛丝马迹,知晓他为何会突然请缨,远赴沙场。

      想来,自己在他们眼中便是那个魅惑其子、导致他赴死的罪魁祸首。如今能得这般不动声色、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的对待,已属侥幸。

      然而,就当苏锦绣暗自松了口气,与石韫玉步出庭院时,却有一小厮疾步奔来,躬身道:

      “姑娘留步,将军有请姑娘移步书房一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虞兮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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