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冰泪 ...
-
叶苏凝的身影消失在窗外,如同被浓墨般的夜色彻底吞没。那扇窗悄然合拢,最后一丝属于外界的气息也被切断。
内殿重归死寂。
只有床头那盏孤灯,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将陆芷拧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被拥抱后的姿势,僵硬地靠在床头,仿佛一尊失了魂的木偶。方才被叶苏凝泪水浸湿的颈侧肌肤,此刻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带来一阵战栗的凉意。
那凉意却像一道引信,瞬间烧穿了她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
“君臣……”她极轻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悲凉。
是啊,君臣。
从她戴上这九凤珠冠的那一刻起,从她将那个女孩从雪地里拉起、决定将她雕琢成器的那一刻起,她们之间,就注定只剩下这一条路。
可她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那声带着哭腔的“师父”,那个不顾一切、颤抖着的拥抱,那滴滚烫的、砸在她颈窝的眼泪……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早已冰封的心口反复切割,撬开了一道她以为永不会再现的裂缝。
十年幽谷,细雨打竹。手把手教她抚琴,看她因一个指法错误而懊恼抿唇;灯下对弈,落子时指尖无意擦过她温热的腕间;严厉斥责后,转身却命人送去一碗润喉的蜜水……那些被刻意压抑、被强行尘封的画面,此刻争先恐后地涌上脑海,清晰得令人窒息。
她教她如何利用美色,如何操控人心,如何在这吃人的宫殿里活下去,却独独忘了教她,如何面对这锥心的背弃与疏离。
不,不是忘了。
是她自己,也从未学会。
一滴冰凉的水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急速滚下,滴落在素白的寝衣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陆芷拧猛地一怔,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湿意惊醒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是清晰的、冰凉的湿润。
她……哭了?
自从踏入这深宫,自从家族倾覆、长姐血染朱墙的那一夜之后,她就再未流过泪。她以为自己的泪腺早已同心脏一起,被彻底冰封、坏死。
可此刻,这该死的、不争气的液体,却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汹涌而出。
一开始只是一滴,随即便是第二滴,第三滴……连成一线,无声地、汹涌地滚落。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眼泪肆意流淌,仿佛这具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
那些眼泪是冰的,没有温度,却带着蚀骨的酸楚和绝望。
为她自己。为她那被家族命运、被宫廷权谋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人生。
也为叶苏凝。为她亲手推开、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的……唯一的温暖与牵绊。
那孩子问她,这是不是她十年谋划想要的结果?
她该如何回答?
难道要告诉她,这每一步棋,每一次冷语,每一次推开,都像是在用刀剜自己的心?难道要告诉她,那本手记里未尽的言语,是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恐惧与不舍?难道要告诉她,所谓的“谋划”,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无人能赢的悲剧?
不能。
这条路是她选的,再痛,也只能走下去。
眼泪流得越发汹涌,她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出。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迅速被泪水打湿的衣襟,泄露着此刻她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崩塌。
许久许久。
眼泪终于渐渐止住。
不是流干了,而是被一种更深、更沉的冰冷重新压了回去。
她抬起手,用寝衣的袖子,极其用力地擦去脸上所有的泪痕,动作粗暴,仿佛要擦去某种致命的软弱。
镜子里映出的脸,苍白,眼角泛红,但那双眼睛,已经重新变得冷寂,甚至比之前更加空洞,更加……死气沉沉。
“呵……”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极轻地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眼泪……果然是最不值钱的。”
既换不回过去,也改变不了未来。
只会暴露软肋,徒增笑柄。
她缓缓躺下,拉过锦被,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住,连头也蒙了进去,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彻底隔绝。
黑暗中,她睁着眼,再无睡意。
颈侧那抹被泪水浸湿的凉意,却仿佛烙印一般,久久不散。
而此刻,已回到揽月阁的叶苏凝,同样立于窗前,望着宸华宫的方向,手心紧紧攥着那支银簪,簪尖刺入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能压下心头那翻江倒海的酸胀。
她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几重宫墙。
是命运泼天的玩笑,是十年纠葛的孽债,是深宫倾轧的无奈,是两个同样骄傲又同样破碎的灵魂,在黑暗中的无声对峙与……互相折磨。
秋狩,或许是一个转机。
也或许,是下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