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共山河》唐玄晚

13、青妃

　　那夜之后，叶苏凝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她依旧在尚仪局当值，依旧低眉顺眼，却再无人能从她身上窥见半分脆弱。那双曾盈满泪光的眼，如今沉静得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

　　她不再“偶然”出现在帝王途经之处，也不再刻意展示那些被精心修饰过的“笨拙”。她只是将自己变成尚仪局最有用、最无可指摘的那一个。经她手的文书档案井井有条，应对上司询问时言辞精准得当，甚至能提前预判几位高阶女官的需求，将事情办得妥帖周到，却不露丝毫讨好的痕迹。

　　她像一滴水，融入尚仪局的运转，却又在无声无息间，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

　　帝王偶尔问起“那个字好的叶女官”，得到的回复总是勤勉、安分、得体。这份“安分”似乎反而勾起了他更多的兴趣。传唤她去清凉殿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叶苏凝不再跳那支“祈雨舞”。帝王问起，她便垂眸答：“乡野粗技，恐污圣目，不敢再献丑。”

　　她只是安静地侍立一旁，研墨，铺纸，偶尔帝王问及古籍典故或地方风物，她方能依据这些时日博览群书所得，谨慎应答几句，言辞谦卑，见解却往往独到，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那份沉静书卷气与她日渐展露的清丽容颜形成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她不再试图“取悦”，而是开始展现“价值”。

　　帝王看她的眼神，渐渐从对一件有趣玩物的兴趣，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时机在一次宫廷夜宴上悄然成熟。

　　宴间有藩邦进贡的舞姬献艺，舞姿大胆热烈，引得席间阵阵喝彩。舞毕，藩使面带得色，言语间颇有挑衅天朝舞乐之意。

　　帝王的笑容淡了几分，席间气氛微凝。

　　恰此时，一阵空灵清越的琴音自席末响起，如清风拂过水面，瞬间压下了方才的喧嚣燥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近来偶被陛下提及的叶女官，不知何时已坐于一架古琴之后。她并未看任何人，眼帘低垂，指尖在琴弦上流转，奏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高旷悠远，意境清绝。没有半分媚俗，只有洗尽铅华的雅致与孤高。在那份过于热烈的异域舞蹈之后，这琴音如同酷暑中的一泓清泉，涤荡了所有浮华躁动。

　　她一袭青衫，坐于灯火阑珊处，侧影清瘦，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琴曲之中，与这喧嚣宫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包括御座之上的帝王。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欣赏，探究，以及一种强烈的占有欲。

　　琴音袅袅散去，余韵悠长。

　　席间一片寂静，继而爆发出由衷的赞叹。方才藩使脸上的得色早已消失无踪，转为钦佩。

　　帝王抚掌，龙颜大悦：“好！此曲只应天上有！叶卿竟有如此琴艺，深藏不露啊！”

　　叶苏凝起身，盈盈一拜，声音平静无波：“陛下谬赞。奴婢琴艺粗陋，唯恐有辱圣听，唯有以此清音，略表奴婢对天朝风雅之心慕，不敢与异域瑰宝争辉。”言辞谦卑，却巧妙地维护了天朝体面，又不至于过于咄咄逼人。

　　帝王看着她，眼中的欣赏几乎要满溢出来。

　　当夜，叶苏凝没有回尚仪局。

　　清凉殿的侧殿，烛火燃了一夜。

　　翌日，圣旨下达尚仪局。

　　“咨尔尚仪局掌籍叶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静容婉娩，克娴内则。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青妃。尔其祗膺景命，永荷殊荣。钦此。”

　　青妃。

　　以她常穿的青色为号，取其清雅之意，亦是对她昨日一曲《高山流水》的纪念。

　　圣旨一下，六宫皆惊。

　　一个无依无靠的低等女官，竟一跃成为正三品妃嫔，这等殊荣，近年来前所未有。羡慕、嫉妒、探究、敌意……各种目光瞬间聚焦于那个刚刚被收拾出来的、离帝王寝宫不远的“揽月阁”。

　　叶苏凝跪接圣旨，脸上并无狂喜，只有一片沉静的恭顺。

　　“臣妾，谢陛下隆恩。”

　　搬离尚仪局那日，东西不多。芸香偷偷来送她，眼睛红红的，塞给她一个平安符：“叶姐姐……不，青妃娘娘，保重。”

　　叶苏凝接过平安符，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你也保重。尚仪局……是个能安静活下去的地方。”

　　她坐上前往揽月阁的软轿，目光掠过层层宫墙。

　　皇贵妃的宸华宫，在那个方向，依旧静默无声，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又或许，全然不在意。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

　　叶苏凝靠在轿壁上，缓缓闭上眼。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支冰凉坚硬的银簪。

　　第一步，成了。

　　从此，这深宫之中，再无女官叶苏凝。

　　只有青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