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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暖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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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进入深冬,雪一直下。
文代的工作地点和时间经常变动,没有所谓的休息日这个说法。我和她虽然都在柏林,但彼此忙碌,并不经常见面。
我们会在晚上打视频电话,她查资料、背台词,我做着公司素材收集,我们就在这样的无言中相互陪伴。
同时,我也清净好几个月了。
这几个月像是我人生的春季,我换过手机卡后他们从来没有联系过我,不知是不是弟弟两家人性格不合,婆媳关系鸡飞狗跳?我只能这样猜测,我不是什么圣母,无法做到心甘情愿盼着伤害过我的人好。
弟弟长什么样子我都快忘了,明明我们血脉相连,出自同一个母胎,有同样的生父生母,同样遭受过创伤,可我们彼此却不亲近。
我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心态,能平和地接受和父母保持亲密的联系,也许是因为他从小就是被保护的那个吧,他默认了姐姐是背叛家庭的敌人。
自从我出国后他就再也没联系过我,也许我们在这之后唯一的交集就是他怂恿母亲找我要彩礼和筹备婚宴的钱。
我对家庭的感情极其复杂,可能是因为从小没被真正的爱过,我缺爱。
我渴望成年后我的付出能换来母亲的一丝真心,所以但凡是母亲求我,虽然大多数情况都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弟弟,但我在犹豫过后还是选择允诺她的请求。
因为我总是反复试探,我的母亲到底爱我吗?
我害怕听到答案,我希望她是爱我的。
研究生之所以来到德国,因为这里学费便宜,人情世故相对少一些,可以专心学习。毕业后我定居在这很大一部分是想逃离家庭,逃离从小笼罩在我头上的那片阴影。
我期待新生,期待改头换面丢掉那些自卑的过往。
在遇到文代后,我感受到那些积极的、向上的事物在涌向我,我似乎在新的天地里得到了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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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代的剧组今天休息,我跟她约好在晚上到麻辣烫店见面。
我看到她从窗前跑了过去,红色的围巾在后面飞,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叮零——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推门进来直接挤到我旁边:“林晚我跟你说,我拿到一个机会!”
“还是劳拉!”她很激动:“她帮我争取到一个机会,是一个国际性的戏剧艺术工坊,在开春的时候,就在柏林,它由好几个欧洲国家剧团联合举办了,想要培养国际性的戏剧新秀。”
她喝了一口水,然后语速飞快地解释:“这是一个非常有声望的工坊,导师都是业界的泰斗,劳拉提交了我的试戏视频,然后我被选中了。最重要的是——”她顿了顿,眼睛亮亮的:“这是一个非常严格的项目,不是一个可以被资本和人情轻易置换的地方,他们绝对苛刻,看重的是潜力和才华。”
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骄傲,换角风波后的一个月里她怀疑过自己,沉迷了一段时间。
对于她来之不易的机会我由衷地、发自肺腑地为她高兴,她获得梦寐以求的认可,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真好。”我帮她收好了围巾。
“林晚我还有一个小请求。”她抱着我的手臂撒娇。
“什么?”
“我能不能先住你家里?因为工作坊离我那实在太远了,我们集训两个月,每天要很早就要到。”
“当然,”她补了一句:“在此期间我付你一半房租,我们水电平摊。”
“我们之间不用分得这么清楚。”
“要的,要算的。”她坚持。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在一起已经快半年,她却总是在钱这方面和我保持客气,这让我感觉生分。
她这两个月去工作坊肯定没有进账,让她跟我平摊费用根本不实际,但她很倔,说一不二,我想以后再说这个问题。
“之前劳拉导演的那个电影什么时候上映?在大教堂旁边拍的那个。”我扯开话题。
“呃……不太清楚,可能要一两年后吧。”
“噢,你来柏林前还拍过什么吗?”
“在国内演过一些小角色吧,但都是我蹲组讯不停试戏拿到的机会。”
“但……因为我的长相可能不太符合大众审美,只能演像……杀人犯女儿这样的,角色很雷同,没什么进步空间。”
“你想火吗?”我问她。
“想啊。”她不假思索。
“既然成为演员就会想被大家看到,但我觉得我得先成为值得被喜欢的人才有资格火。”
“哎呀怎么问这种问题,我离火还差十万八千里……吃吧吃吧。”
还不好意思了。
说话间老板娘已经端上了麻辣烫,她还送了我们一碟香炸鱼豆腐。
“林晚今天又带朋友来呀?”
我好像还没跟老板娘说过我跟文代的关系,她可能觉得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找个时间跟她说说?
我看文代笑着点了点头。
算了,不解释了,就这样吧。
吃饱后我们走在柏林冬夜的街头,我帮她把围巾系上,风非常尖锐,她的整个脖子都缩到了围巾里。
“我后天搬过来吧,明天收拾一下行李。”
“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没多少东西。”
“嗯。”
我跟她平常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话不算多,她在熟人面前会更活泼一些。
往常她开心的时候总是会多说一些,今天居然一反常态。
靴子踩在雪上吱呀响,我们的大衣上落满了细碎的雪粒,她低下头望着地面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猜她的心事,或许正源于“好消息”本身。
这个工作坊代表了作为对演员的认可,也意味着最严酷的考验。
此刻,兴奋退潮,现实的重量才真正显现。她是不是担心会跟不上那些顶尖导师的节奏?她的才华在一众新秀里是否真的足够耀眼?
这种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的压力,足以让像她这样追求完美的人在狂喜后沉默。
她很好强,这份恐惧她不会轻易说出口。
所以我们没再说什么,我一直陪她走到地铁口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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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代搬来的那天,只带了两个行李箱和一个装着剧本和书的纸箱。她的东西带着不由分说的生命力,迅速在我井然有序的公寓里扎根。
起初是玄关。
多了一双沾着雪泥的马丁靴和一双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球鞋,歪歪扭扭地倒在那里。我习惯把他们摆正,可第二天醒来它们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几次之后我放弃了,就让它歪着吧。
然后是小客厅。
沙发上开始出现毯子,文代在那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觉得暖气不够热。桌子上散落着她做了很多标记的剧本,我仔细看过,她的标注大部分是根据角色台词衍生出的人物心理推断,像是人物在她手中的二次生长,她对于表演很有一套方法。
剧本、稿纸,东一张西一本,但她称之为“乱中有序”,我把这些本子理齐她反而没思路了,所以客厅自然变成了文代的办公场所。
从前的公寓是很安静的,只要不出门我可以永远不说话。
现在这里多了一丝“人气”。
清晨醒来,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练习德语,揣摩角色对白,时常投入到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等着洗脸的我。
准备晚餐的时光也是欢乐的,她切菜的速度很慢,但还是坚持给我打下手,她说重在参与的饭菜更香。
我们一边准备食材一边聊天,她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地告诉我戏剧坊发生的事情、阐述她对于戏剧的理解。
对了,她总会趁我不注意偷偷往锅里加辣椒酱,等我回过头来眼睁睁地看着漫开的红油,这时候她总是举着辣椒酱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就放一点点而已。”
她嗜辣如命,可惜肠胃不好,我总是希望她能少吃点辣椒。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变成了一个会关心别人的人。
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向她敞开,同时也向我敞开,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我退回了那笔附着“本月房租水电”的转账,并且郑重其事的告诉她,这是你的家,没人需要为家付钱。
她是我灰色生活中的一抹亮色,我愿意不计任何代价地抓住这抹亮色。
我爱她,几乎疯狂,我希望她全身心地依附于我,我想让她不必担心成为我的负担。
窗台的那盆栀子花,我不愿让它再经受风霜,我想要全心全意地呵护它。
柏林的雪一刻不停,天地都陷入白茫茫的混沌,我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深夜里辗转反侧,习惯孤独的人却害怕孤独。
从她来到我生命的那一刻起,我的心终于被逐渐填满,我有了和整个世界对抗的勇气。
黑暗中,她发丝的香气突然漫上来,额间感受到柔软的触感,也许曾经离开的爱,都在这一瞬,回到了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