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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灶惊魂风波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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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一夜过后,逢盈和小圆如同惊弓之鸟,在周府中行走做事更是加倍小心。
那晚周承煊丢下的威胁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们寝食难安。
果然,隔天傍晚,天色刚擦黑,那抹修长散漫的身影便如同幽灵般,再次准时出现在了厨房后门。
他依旧倚着门框,神情倨傲,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喂,那个馒头,好了没?”
小圆吓得手里的水瓢差点掉地上,脸色煞白地看向逢盈。
逢盈心脏一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屈辱和无奈,低声道:“回二少爷,这就这就做。”
她们根本没有选择。
违抗他,现在就可能被揭发;顺从他,或许还能拖延片刻,虽然风险与日俱增。
于是,原本偶尔一次的“秘密”,变成了每日提心吊胆的“任务”。
小圆负责偷偷藏下极小份的面粉和一点点红糖,逢盈则负责在最僻静的角落,利用灶膛余火,以最快的速度完成。
整个过程如同做贼,两个女孩的精神时刻紧绷着,耳朵竖得老高,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们心惊肉跳。
周承煊每次都会准时出现,有时早些,有时晚些。
来了也不多话,就抱着胳膊靠在门边或墙边,看着她们手忙脚乱、胆战心惊的样子,嘴角时常挂着一丝玩味的、让人火大的笑意。
他的嘴巴也从来没闲着。
“啧,火候过了,面都老了。”
“红糖放少了,没味儿。”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想饿死小爷我?”
“瞧你那点胆子,抖什么抖,小爷又不会吃了你。”
诸如此类,极尽挑剔挖苦之能事。
逢盈总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将所有精力集中在手里的活计上,努力忽略他那烦人的声音。
小圆则每次都被吓得快要哭出来,动作越发僵硬。
然而,让逢盈感到极度困惑甚至震惊的是,无论这位二少爷嘴上说得多么难听,挑了多少根本不存在的毛病,每次那几个小小的、白胖的馒头出锅后,他都会第一时间伸手拿走。
然后,在她们紧张又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注视下,他会极其迅速、甚至有些狼吞虎咽地将它们吃得一干二净!
那吃相,完全颠覆了逢盈对这位锦衣玉食、挑剔讲究的少爷的认知。
他吃得那样急,那样投入,仿佛这是什么绝世美味,而不是两个粗劣简陋的红糖馒头。
甚至有一次,逢盈隐约看到他似乎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角沾到的糖渍,虽然动作很快,并且立刻又换上了那副嫌弃的表情。
逢盈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他为什么这么爱吃这个?
周家难道短了他的吃食吗?
山珍海味不去享用,偏偏每晚跑来逼着她们做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吃得这么香?
这太不合常理了。
这位二少爷的行事,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她自然不知道花厅里那场风暴,更不知道周承煊正被父亲用最直接也是最羞辱的方式制裁着。
在她看来,周承煊的行为纯粹是少爷病发作,以捉弄和胁迫她们为乐,顺便满足某种古怪的癖好。
这种被迫的、危险的伺候持续了好几天。
每一次顺利送走周承煊,逢盈和小圆都会松一口气,同时又为下一次提心吊胆。
她们就像在走钢丝,不知道哪一刻就会坠落。
怕什么来什么。
这夜,或许是因为连续几日精神高度紧张,小圆在藏面粉时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空瓦罐。
“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两个女孩瞬间僵住,脸色惨白如纸。
还不等她们做出任何反应,厨房的门就被猛地推开。
负责巡查后院门户的李嬷嬷沉着脸站在门口,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将角落里的慌乱、未熄的小火苗、以及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面粉和那笼刚熄火、正冒着热气的馒头尽收眼底。
人赃并获。
逢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冰凉一片。
周夫人端坐在正厅上首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厅内灯火通明,却更显得气氛压抑。
逢盈和小圆跪在冰凉的石砖地上,头深深埋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李嬷嬷垂手站在一旁,语气平板地陈述着罪状:“老奴巡查时发现她们私自动火,偷取厨房食材,开小灶,违反府规第七条、第十五条。人赃并获,请夫人发落。”
她们不敢将周承煊供出来。
指认主子,说他逼迫她们违反府规,这无异于痴人说梦,自寻死路。
且不说空口无凭,他只需轻飘飘一句否认,甚至反咬一口她们蓄意攀诬、为自己脱罪,那等待她们的,就绝不仅仅是私自动火的处罚了。
届时,恐怕会被安上更重的罪名,下场只会更惨。
在这深宅大院,主仆尊卑分明如天堑,她们的话,在主子们的威严面前,轻如草芥,毫无分量。
小圆已经吓得小声啜泣起来,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逢盈咬紧牙关,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打板子、罚跪、扣月钱甚至赶出府去,都是可能的。
她不怕皮肉之苦,只怕被赶出去,再次流离失所。
周夫人的目光淡淡扫过地上跪着的两个丫鬟,最后在逢盈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个被长子带回来的丫头,果然是个不安分的。之前她的存在就惹得老爷不喜,如今又犯下这事。
她正欲开口,依照旧例处置,既维护规矩,也顺势敲打一下这个让她心里膈应的存在。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却带着急躁的嗓音:
“母亲,等等!”
周承煊几乎是撞开了厅堂那扇沉重的花梨木门,挟着一身夜间的寒凉与急促的气息闯了进来。
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带着不易察觉的紊乱,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方才他去厨房,只见一地狼藉的碎瓦片,那盏熟悉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简陋小蒸笼孤零零摆在灶边,却不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只一瞬,他便明白出事了。
他的目光如疾风般扫过厅内,掠过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两个纤细身影,并未停留,而是直直对上了上首母亲那双因惊诧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母亲!”他开口,声音比他预想的更冲,更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斩钉截铁,仿佛慢一步就无法挽回,“这事与她们无关。”
周夫人眉头微蹙:“煊儿?你跑来胡闹什么?退下。”
“我没胡闹。”周承煊梗着脖子,声音更大了一些,“那馒头是她们做给我的,是我逼她们做的!”
此言一出,不仅周夫人愣住了,连地上跪着的逢盈和小圆都惊得忘了害怕,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他。
周承煊被她们看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逢盈那双睁得圆圆的、带着全然难以置信的眼睛,让他心里莫名一躁,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
“父亲不让我上桌吃饭,我饿了,就让她们给我做点吃的。她们不敢不做,要罚就罚我吧,跟她们没关系!”
他语速极快,几乎是吼着把话说完,脸颊因为激动和些许难以启齿的尴尬而微微泛红。
周夫人听完,脸色瞬间变得复杂无比。
她当然知道儿子和丈夫的冷战,也知道丈夫断了儿子的伙食。
她心疼儿子,却又不敢明着违拗丈夫。
她本以为儿子会出去找朋友或者在外面酒楼解决,没想到他竟然用这种方式,还偏偏牵扯上了这个逢盈!
这事若深究起来,源头在老爷和承煊的争吵。
若重罚了这两个丫鬟,事情传开,岂不是坐实了周家苛待儿子,连饭都不给吃?
老爷的面子要往哪放?
而且,承宗那边,逢盈是他带回来的,若因这事被重罚,承宗难免会多想,甚至可能出面求情,届时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只怕会更僵。
瞬息之间,周夫人心中已权衡利弊。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牵扯到老爷和两个儿子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恢复了平静,目光重新变得威严而冷淡。
她看向地上依旧处于震惊中的两个丫鬟,沉声道:“即便如此,府规不可废。私自动火终是大忌。念在事出有因,且未酿成大祸,此次便从轻发落。”
她的目光扫过李嬷嬷:“扣她们二人三个月月钱,以儆效尤。日后若再犯,定不轻饶!”
三个月月钱!
小圆眼前一黑,这对她们来说已是极重的惩罚,但比起挨打或赶出府,已是天大的恩典。她连忙磕头:“谢夫人开恩!谢夫人开恩!”
逢盈也跟着叩首,声音干涩:“谢夫人。”
心里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
周承煊他竟然会来?还会帮她们说话?
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让她难以置信。
周夫人疲惫地挥挥手:“都下去吧。”她需要好好想想怎么平息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续影响。
李嬷嬷领着如蒙大赦的小圆和心神恍惚的逢盈退了出去。
厅内只剩下周夫人和周承煊母子二人。
周夫人看着儿子,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呀,以后少惹你父亲生气。想要吃什么,私下里跟我说便是,何苦闹成这样。”
周承煊扭开头,闷声道:“我才不稀罕。”说完,也不等母亲再开口,转身就大步走了出去。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在父亲绝对的权威面前,母亲向来是沉默而顺从的。这个家,是由父亲说了算,规矩由他定,雷霆雨露皆是他一人之恩威。
母亲虽为主母,掌管中馈,看似尊荣,实则如同精美瓷器上描绘的藤蔓,依附于强大的主干,从无真正属于自己的话语权。
父亲禁止他上桌用饭,这便是铁律,母亲心中即便有万般不忍,也绝不敢流露半分,更不会违逆父亲的意志,私下对他有所关照。
她的关心,早已在年复一年对丈夫的绝对服从中,磨成了谨小慎微的尘埃,风吹即散。
她所能做的,唯有在父亲划定的界限内,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体面,从不敢越雷池半步。
逢盈和小圆刚走出正院不远,周承煊就从后面追了上来,拦在她们面前。
他脸上那点不自在已经消失了,又换上了那副惯有的、带着点得意和戏谑的表情,下巴微扬,看着逢盈:“喂,干柴棍儿,看见没?小爷我够意思吧?要不是我,你们今晚少不了一顿板子。还不谢谢小爷?”
逢盈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
月光下,少年眉眼张扬,带着一种“快对我感恩戴德”的期待。
若是以前,逢盈只会觉得他恶劣又幼稚。
但此刻,心情却有些复杂。
她确实没想到他会站出来承认,更没想到他会替她们开脱。
这份举动,无论如何,客观上确实是帮了她们。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但是,是非对错,她分得清。
她微微福了一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多谢二少爷方才出言相助。”
周承煊满意地哼了一声,正准备接受她更多的感激之词,却听逢盈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戳破了他的洋洋自得:
“不过,若非二少爷连日威逼,奴婢与小圆也不必行此冒险之事,更不会有今夜之祸,也不会被罚月钱。”
周承煊被这话一噎,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说得该死的正确无比,根本无从驳起。
他确实是因为不想自己饿肚子,去威胁逼迫她们的。
一股罕见的、名为理亏的情绪悄悄爬上心头,让他有些恼羞成怒,却又发作不出来。
他瞪着逢盈,逢盈却只是平静地回视他,眼神清澈,没有畏惧,也没有指责,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空气尴尬地沉默了几秒。
周承煊忽然别开视线,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不清,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咳,那个…罚你们的月钱。小爷我之后…会补给你们的。”
他说得有些磕绊,完全没了平时的流畅嚣张。
逢盈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但她很快摇了摇头,语气认真:“二少爷的好意,奴婢心领了。但规矩如此,做错了事,受罚是应当的。这钱,奴婢不能要。”
她并非矫情,而是深知界限。
接受主子的赏赐是一回事,接受这种近乎封口或补偿的钱财又是另一回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而且,她和小圆确实违反了府规,受罚并不冤枉。
周承煊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难道能说自己是觉得过意不去才想补偿的吗?
这种话打死他也说不出口。
尤其是他现在其实根本拿不出钱,因为和父亲吵架,他的月钱也被一并掐断了。
刚才那句话,几乎是硬着头皮充面子说出来的。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尴尬。
“走了!”周承煊最终像是败下阵来般,有些气闷地扔下两个字,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快步离开了。
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狼狈。
逢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疑惑更深。
这位二少爷,似乎也并不完全是她最初认为的那种纯粹恶劣的人。
只是这点微妙的改观,很快被失去三个月月钱的现实压力所取代。
日子本就紧巴巴,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然而,第二天下午,逢盈却被周承宗身边的小厮悄悄叫到了外院书房附近一处僻静的迴廊。
周承宗显然已经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看着眼前低眉顺眼、身形单薄的小丫鬟,温和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歉意和复杂。
他没有多问过程,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递向逢盈,声音温和:“这里是一些钱,应该够抵你和小圆被罚的三个月月钱。拿去吧。”
逢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和慌乱,连忙后退一步摆手:“大少爷,这使不得。我万万不能收!犯错受罚是天经地义,怎敢让大少爷破费!”
周承宗看着她惊惶的样子,语气更加温和了几分,带着安抚的意味:“不必惊慌。这并非赏赐,亦非施舍。此事说起来,源头在我弟弟与父亲的争执,才累及你们受此无妄之灾。这钱,算是我代承煊补偿你们的。他…唉,他如今也被父亲断了月钱,自身难保,方才行事如此荒唐,牵累了你们。”
逢盈闻言,猛地怔住。
断了月钱?
所以他昨晚说补给她们,是认真的?
所以他那么狼吞虎咽地吃馒头,是因为他真的没饭吃?
他不是在捉弄她们,而是真的饿了?
一连串的疑问和震惊瞬间冲垮了之前的困惑和些许怨愤,真相大白带来的冲击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那股一直盘旋在心头的、关于二少爷为何钟情粗劣馒头的疑云终于散去。
恍然大悟之后,心头涌上的情绪复杂难辨。先前认定他纯粹以捉弄人为乐的判断似乎有些武断,生出些许微妙的歉然,但这歉意很快便被更清晰的认知压下。
即便事出有因,他胁迫她们、连累她们受罚的方式,依旧蛮横得令人齿冷。
只是她确实看到了。
在那层玩世不恭、恶劣嚣张的表象之下,周承煊并非全无担当。
至少在她们因他而获罪时,他没有选择缩头自保,而是站了出来,扛下了起因。
这一点,让逢盈心中那堵纯粹的厌恶之墙上,悄然裂开了一丝细缝。
周承宗见她愣神,以为她仍在犹豫,便温声解释道:“承煊性子倔强,与父亲争执后不肯低头,父亲便断了他的伙食和用度,想逼他就范。他大约是饿极了,又拉不下脸面去外面求援或向母亲索要,才出此下策,为难你们了。”
他将荷包又往前递了递:“收下吧。你们在府中不易,没了月钱,日子会更艰难。这事不必再提,也勿要对外人言。”
逢盈的目光从荷包移向周承宗,又看向他温和而诚挚的眼睛。
他总是这样,体贴、周到,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善良,一次次地在她艰难时伸出援手,像冬日里一缕不着痕迹的暖阳,悄然熨帖着她紧绷艰难的生活。
一种温热的、混杂着厚重感激的情绪悄然漫上心间,驱散了方才因周承煊而生出的复杂思量。
在这份温和面前,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睫,掩住可能泄露太多情绪的目光,只低声应道:“多谢大少爷体恤。”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体恤”。指尖在交接的刹那,似乎无意间擦过他的袖缘,一种陌生的、微妙的触感让她心头莫名一紧,慌忙敛手收好荷包,动作快得近乎失措。
周承宗似乎并未察觉这细微的波动,依旧温和地笑了笑:“快回去吧。以后万事小心些。”
“是。”逢盈低声应道,握着那意外而来的安稳,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直到走出很远,周遭只剩下寂静的庭院和风声,她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荷包妥帖地藏在袖中,如同一个无声的秘密。她忍不住回头,望向那早已空无一人的迴廊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