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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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鹈鹕港的宁静像一层薄纱,轻柔地覆盖在伤口之上,却掩不住底下依旧汩汩流淌的暗涌和隐痛。
秦聿的苏醒,像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缓缓荡开,改变着某些微妙的气场。
他恢复得比医生预想的要快。那个男人似乎有着野兽般的生命力和恢复意志。几天后,他已经能靠着枕头坐起来,自己进食流质食物,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说话也中气不足,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已经重新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掌控感。
顾璟依旧每天去病房,但不再像之前那样长时间守着。他刻意保持着距离,将大部分精力重新投入到处理那些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业务”上——整合资源,分析情报,尝试破解“涅槃”的迷雾,与“夜莺”进行着断断续续、如同猜谜般的通讯。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而默契的平衡。
秦聿不再提医疗船上发生的一切,不提顾璟的“背叛”与“救援”,也不提他昏迷期间顾璟代为行使的权力。他只是安静地接受治疗,偶尔会向739或海东青询问一些外部情况,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了解天气。
顾璟则公事公办地汇报一些必要的进展,语气同样平淡疏离,绝口不提自己那几天近乎崩溃的担忧和那些兵行险着的决策。
仿佛那段生死与共、鲜血淋漓的经历,只是一场被共同刻意遗忘的梦。
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顾璟会发现,他送过去的文件,秦聿批阅得比以前更快,几乎不再提出质疑。他下达的指令,通过顾璟传达下去时,执行效率也变得更高。甚至在他因为某个决策与海东青意见相左、僵持不下时,秦聿会淡淡地插一句话,不着痕迹地,支持了顾璟的看法。
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认可,在冰冷的公务往来中悄然传递。
而顾璟自己,在处理那些游走在灰色边缘的事务时,也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开始展现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秦聿相似的果决和……冷酷。仿佛那个黑暗帝国的规则,已经一点点渗入他的骨髓。
这天下午,顾璟正在临时办公室里看一份关于欧洲某个艺术品拍卖行异常资金流的报告,敲门声响起。
“进。”
进来的是秦聿。
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外面随意披了件黑色开衫,身形依旧清瘦,但已经能自己扶着墙壁缓慢行走。脸色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透明,唯有眼神沉静如渊。
顾璟愣了一下,放下文件:“你怎么过来了?医生允许你下床了?”
“闷。”秦聿言简意赅,走到沙发边坐下,动作有些缓慢,却依旧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和压迫感。他的目光扫过顾璟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进展如何?”
顾璟下意识地想汇报,又觉得这场景有些怪异——病人跑来关心工作?
他抿了抿唇,简略道:“老样子。秦正峰那边很安静,安静得反常。‘涅槃’还是没有头绪。‘夜莺’上次传递的信息指向东南亚的一个地下钱庄,正在查。”
秦聿静静听着,末了,点了点头:“东南亚那边,可以让‘袋鼠’去跟。他熟悉。”
“袋鼠”是秦聿埋在那边的另一个暗桩,顾璟在资料库里看到过,但权限级别很高,他一直没动用。
“好。”顾璟记下。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秦聿的目光落在顾璟脸上,那道淡化的擦痕上,停留了几秒。
“那天晚上,”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在平台上……谢谢你。”
顾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想到秦聿会突然提起这个。
他垂下眼睫,盯着桌面上的木纹,语气平淡:“不用。你死了,我也活不成。自救而已。”
这话说得冰冷,甚至带刺。
秦聿沉默了一下,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动怒,只是缓缓道:“不只是平台。”
顾璟猛地抬头看他。
秦聿的目光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度:“医疗船底层。冷却管道。还有……你签的那些文件。”
他什么都知道了。即使昏迷,他也有渠道知道发生的一切。
顾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种被彻底看穿的无措和……一丝莫名的恼怒。他讨厌这种被掌控的感觉。
“各取所需而已。”他硬邦邦地顶回去,试图武装自己,“你利用了顾氏的危机逼我签字,我利用你的资源保住顾氏和自己。很公平。”
秦聿看着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竖起全身尖刺的猫,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一丝极淡的痛楚。
“是啊,”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很公平。”
他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
“我算计了十年,用尽手段,以为把你攥在手里就赢了。”他声音低下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顾璟说,“结果发现,最狠的算计,也比不上……你回头看我那一眼。”
顾璟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秦聿转过头,重新看向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破釜沉舟般的坦诚。
“顾璟,我知道你恨我,怕我,觉得我是个疯子。”
“我是。”
“我这辈子,活得像个在黑暗里蠕动的怪物,见不得光,心里除了恨和那点见不得人的执念,什么都没有。”
“我从来没想过能得到什么回应。我以为我能一直装下去,装得冷酷,装得不在乎,就算把你绑在身边,看着你恨我,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因为虚弱和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砸在顾璟心上。
“但当我看着你把我推开,当你头也不回地走向那个冷却管道……当我醒来,看到你守在外面……”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那双总是盛满了偏执和疯狂的眼睛里,此刻竟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我才发现……我受不了。”
“我受不了你真的出事,受不了你眼里只有恨和怕,更受不了……你因为我,变成另一个不得不藏在黑暗里的人。”
他朝着顾璟的方向,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伸出手。那只曾经强势地禁锢他、伤害他,也曾无力地垂落、被他握住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停在空中,像一个笨拙的、等待回应的邀请。
“那些协议……你可以撕掉。顾氏,我会干干净净地还给你。你想走,随时可以走。我的人不会再拦你。”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卑微。
“我只求你……别怕我。”
“就算恨,也别……怕我。”
阳光安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海风的咸涩。
顾璟看着那只悬在空中的、微微颤抖的手,看着秦聿苍白脸上那近乎哀求的、打破所有伪装的眼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着,酸涩、胀痛、还有一种翻天覆地的震动。
恨吗?怕吗?
是的,依然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复杂情绪。是看到强大如斯的怪物露出软肋时的无措,是洞悉所有疯狂背后那一点点可怜执念的可悲,是想起一次次生死关头那双死死护住自己的手臂时的战栗……
还有那一丝……连他自己都试图压抑的、畸形的悸动。
他迟迟没有动作。
秦聿眼中的那点微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手臂无力地垂下,唇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果然……还是不行吗……”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要碎掉。
就在他彻底放弃,准备收回所有僭越的期待,重新缩回那个冰冷坚硬的壳里时——
一只手,带着一丝迟疑,一点点温热,轻轻地,握住了他垂落的手腕。
秦聿浑身猛地一颤,霍然抬头!
顾璟没有看他,耳根却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目光别扭地落在别处,语气硬邦邦的,甚至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吵死了。”
“伤没好就少说点废话……好好休息。”
他的手指收拢,力道不大,却清晰地传递着一种……笨拙的、别别扭扭的、未曾放开的温度。
秦聿瞳孔中那黯淡下去的光,像是被瞬间投入了火种,轰地一下重新燃烧起来!亮得惊人,甚至带上了一丝无措的狂喜和不可置信!
他反手,急切地、用力地回握住顾璟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滚烫的颤栗。
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
顾璟被他攥得手骨发疼,皱了下眉,却没有甩开。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手紧紧握在一起,谁也没有再说话。
阳光温暖地笼罩着他们,海风轻柔。
隔阂依旧在,伤口未曾愈合,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和未知。
但有些东西,就在这笨拙的牵手和别扭的关怀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仿佛坚冰裂开了一道细缝,露出了底下微弱却真实的暖流。
许久。
顾璟才像是受不了这过于黏糊的气氛,猛地抽回手,转身走向办公桌,背影僵硬,耳根通红。
“……没事就回去躺着。”他声音闷闷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我还有一堆事要处理。”
秦聿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却残留着温度的手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握紧了拳头。
唇角,抑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
一个真实而柔软的、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终于冲破了所有阴霾和冰冷,在他苍白的脸上绽放开来。
仿佛冰雪初融,万物复苏。
他知道。
他漫长的、黑暗的冬季,似乎……终于窥见了一丝曙光。
而此刻,背对着他的顾璟,抬手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和失控的心跳,对着电脑屏幕上冰冷的數據,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秦聿刚才那些话,和那双盛满了卑微希冀的眼睛。
“疯子……”他低声骂了一句,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浅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完了。
他想。
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