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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我发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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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后,江无恙仿佛被拔去了浑身尖刺,看向陈述的眼神不再带着冷硬。
白日里,陈述便带他游历周边,看尽江南水色,山岚云影。入夜若见少年还有余力,便让他去帮客栈掌柜跑腿送些堂食。
掌柜的是个和善人,见少年伶俐勤快,偶尔会塞给他几枚铜板作赏钱。
江无恙第一次攥着靠自己劳作换来的铜板时,眼睛亮得惊人,下意识便跑到陈述面前,嘴角抿着,压不住那点小小的得意,像是献宝般将手摊开。
陈述不由失笑,伸手轻轻将他的头转向掌柜那边,温声道:“看我做什么?还不谢谢掌柜。”
少年耳根微微泛红,却意外听话,老老实实躬身道了谢。
夜里就寝时,陈述照例抱起被子,想在中间隔开分界线。却没想到,一旁的江无恙脸颊微红,小声嘟囔:“不、不用了……”
陈述动作一顿,瞬间“老父亲”欣慰。
——总算没白疼,这浑身是刺的小狼崽子终于肯亲近人了。
他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细软的发顶,然后几乎倒头便睡。
这几日作息规律,早睡早起,饮食清淡,加之游山玩水心境开阔,远离了原主那些混乱荒唐的私生活,这身子竟也调养过来了许多。面色渐显红润,连以往那股浮夸的油腻感都消散不见,整个人看起来清爽顺眼了不少。
一旁的江无恙还有些失眠。
他在黑暗中悄悄翻过身,借着窗隙漏进的微光,静静凝视身旁之人的睡颜。
鬼使神差地,他悄悄挪近了一些。
青年身上带着皂角的淡雅清香,很好闻。他忍不住又靠近一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拂过面颊。
就在这时,青年模糊地梦呓一句。
“胡萝卜……”
江无恙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扬起。
这人是兔子转世吗,连梦里都是胡萝卜。
他看着看着,又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笑容,这才安心闭眼,面对面沉入了睡梦。
第二天一早,陈述打了个哈欠,舒展了一下身体,习惯性地往身边一摸。
空的?
他猛地睁开眼。
靠!那小狼崽子该不会跑了吧?!
陈述心下一慌,连外衫都来不及好好穿,只随意披着便冲出房门,疾步下楼找到掌柜询问。
掌柜回想了一下,说那少年一早确实出去了,还在门口来回张望,似在认路。
陈述心里一沉。
难道江无恙真的走了?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外面人生地不熟,万一出事怎么办……
正当他心急如焚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
“喂。”
陈述蓦地回头,就见江无恙好端端地站在客栈门口,表情有点别扭,一双眼睛却明亮地望着他。
心情大起大落,陈述一时难以自持,几步冲上前,语气激动:“你跑去哪儿了?!”
江无恙被他问得一怔,随即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塞进陈述手里。
陈述愣住,低头打开,里面竟是几个冒着热气的胡萝卜饼。
面前的少年偏过头,耳垂染上薄红,低声道:“看你爱吃,就去买了。你放心,用的我自己挣的钱,不是偷的。”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汇入陈述心口,软的一塌糊涂。
——这孩子,是真的开始变了。
陈述压下眼底动容,故意板起脸:“谢谢,我很喜欢,但那也得说一声再出去。记住没?”
江无恙闷闷应了一声,两人便一同用早饭。
期间少年依旧只顾挑肉吃。陈述看着他那副挑食模样,总觉得长此以往不是办法,便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放入他碗中。
“江无恙,说过多少次了,要营养均衡,不能光吃肉。吃点青菜!”
话一出口,陈述自己却莫名一怔。
这语气,这内容……怎么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曾在哪儿听过。
然而未容他细想,眼前的小犟种已经蹙起眉头,筷子戳着那片青菜,小声抗议:“……我不爱吃,不要给我夹。”
陈述收敛心神,目光不容拒绝:“吃。以后只要是我喜欢吃的,你也要喜欢吃。”
少年动作顿住,抬眼瞅了瞅他严肃的神情,终是低下头,乖乖地将那根青菜送入口中,慢吞吞地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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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魂溯将尽之日。
陈述不知该如何开口道别,只是近乎执拗地为江无恙打点一切。
成堆的衣物、琐碎的日常用具,凡是觉得少年将来或许用得上的一应备齐。
他不再限制少年的饮食,但凡对方多看一眼、提过一句的吃食,他都默默买来,最后纵容少年难得的孩子气。他甚至额外贴补银钱,在江南水乡,为少年租下一处白墙黛瓦的小小院落,只盼他走后,少年能有一个安稳度日的栖身之所。
陈述自认为掩饰得很好,可少年心思敏感,早已从他事无巨细的忙碌中窥见端倪。
当陈述又一次拉着他要往集市去时,江无恙猛地停住脚步,反手拽住他的衣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你……是不是要走了?”
陈述的身子僵了一下,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坦诚的点了头。
江无恙却甩开他的手,扭头就走。
陈述一愣,急忙跟上,半开玩笑道:“怎么了?小小年纪,心事倒重。说说,是那些衣物不喜欢?还是院子不合心意?”
少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忽然伸手将背上那个装着崭新衣物的包裹扯下来,看也不看,发泄般地用力掷在地上。
陈述看得莫名其妙,心下又急,连忙弯腰捡起包裹,拂去上面灰尘。
“臭小孩!这都是挑的最好的料子,不喜欢我们就去退掉,换你喜欢的,丢掉做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少年愈发加快的脚步。
陈述只得先将东西交给随从,自己快步追上前,展臂拦在少年面前。
望着少年低垂的脸,陈述心中酸软,终是叹了口气,从怀中珍重地取出那张小心翼翼保管的卖身契,在少年眼前轻轻晃了晃那张薄薄的纸,试图让气氛缓和些:
“臭小孩,看清楚了?你马上就要自由了,自此海阔天空,不开心吗?”
江无恙却连看都没看那契书一眼,侧身又要绕开。
压抑的不解终于到了顶峰,陈述一把拉住少年的手臂。
“你到底怎么了?江无恙,你自由了!从今往后,再无人能轻贱你、买卖你,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难道不该开心吗?”
“开心?”江无恙抬眼看他,通红的眼底积压着泪意,“对你而言,我恐怕就和这些你硬塞给我的物件一样,新鲜劲儿过了,觉得沉重了、累赘了,就能毫不留情地丢掉,是吗?”
“我从未那样想过你!”陈述难以置信地反驳,“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要走?”少年眼角的泪终于滑落,“为什么……不能带上我?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怕吃苦,我什么都能做……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
陈述心口猛地一酸,那句“我来自未来”几乎要冲口而出,可冥冥中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扼住了他的喉咙,封锁了所有声音。
他张了张嘴,想打破禁锢,想告诉少年:我不是要抛弃你,我担心你,我舍不得,但我必须要回到那个世界,身不由己……
可嘴唇徒劳翕动,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无法吐出。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眼中闪烁的微弱亮光,在他的沉默中,从期待转为困惑,再从困惑,一点点熄灭,余烬堕入一片死寂。
最后,江无恙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陈述仍拉着他手臂的手上。他伸出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掰开陈述的手指。
少年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扯出一个近乎自嘲的冷笑。
“我是娼妓之子,生来卑贱,合该如此。你和我那不知名的爹娘一样,都觉得我是个见不得光的累赘。”
说完,决绝地转身离去。
陈述还想再追,灵魂深处却骤然传来一阵抽痛,有一股力量正强行将他的灵魂抽离肉.体。
——这是唤魂香即将燃尽的征兆。
剧痛几乎让陈述站立不稳,他看着少年的背影,想最后道一声别,叫他好好保重,可双腿沉重难行。
下一瞬,视野剧烈晃动,所有的光线和色彩飞速褪去,最终彻底陷入黑暗。
……
然而,预想中回归现代都市的景象并未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陈述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还是那间古色古香的客栈厢房。
“喂!醒醒!你到底怎么了?!”
耳畔立刻传来少年带着明显哭腔的声音。
“郎中来过了,说你脉象平稳,身体无恙,可你怎么都叫不醒……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么过分的话,我不该丢东西,我会乖乖吃菜,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不要像这样吓我……”
陈述艰难地偏过头,看到江无恙跪坐在榻边,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
他想给少年一个安抚的笑,可嘴角只能无力地扯了扯,连个完整的弧度都做不出来。
还好,苍天还肯给他片刻的时光,让他能好好道别。
他抬手,轻轻擦去少年脸颊上的泪水:“别哭……我只是……要回家了而已。”
“回家?”
江无恙此刻再也顾不得任何别扭,双手紧紧回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那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我认识路,我很能干,我背你回去!我送你回家!”
陈述虚弱地摇头,灵魂被拉扯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若再不离开,便真的走不了了。
视线开始模糊涣散,眼前少年焦急的面容化作朦胧的影。
陈述艰难地聚集起最后一丝气力,断断续续地吐出嘱咐:“江无恙…你…听好……我要睡很久……很久……等我醒来后……一定…不要再试图找我……要远离…远离我……一定……”
“你为什么就是不要我?!为什么不带我走!”少年听了,眼泪又汹涌地掉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可青年再也没能给出答复。
他气若游丝,却固执地重复那些江无恙根本无法理解的呓语:
“记住…我叫陈述……述说的述…记住我的名字…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记住我的性子…但唯独……不要记住这张脸……”
“别难过…勇敢地往前走…总有一天…我会再与你相见……”
“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