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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新绣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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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的铜鼓声越推越高,篝火在夜空下燃起冲天的灰烬,无数巫民围绕着广场中央,将姬长生和对手包围起来,直至一人胜出。
走了很久,阿垂终于赶到祭祀的广场,可是狂热的人潮将中心远远的隔开,她试着想要挤到前排,却在人潮的推搡里失去了方向。
她竭力靠近刀剑相撞的地方,却一次又一次被推去错误的方向,鼓声,风声,还有人们兴奋失序的大吼。
秦人铜戈的杆子已经被斩断了,姬长生一只手握着雨金刀,一只手拎着断戈,火光的照耀下凶器反着朴素的灰光。
姬长生沉思在原地,似乎是想了很久很久,低着头,仿佛尚未醒来的孩童。
他的衣服已经破了,巨大的刀痕从肩部一直蔓延到胸口,暴露出他赤裸的胸膛,巫民们似乎是因为这蛮昧的一幕而激动高呼,整片广场都是巫民们击打自己胸口助威的声音,无数种声音包裹着姬长生,他低着头,血从胸膛前涓涓的流下,一滴一滴打在脚下的鱼纹黑砖。
这一幕熟悉而又陌生。
无数次他也曾低下头这样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在邯郸城一眼望不到头的宏伟长街,在寿春城外的荒野。
“是这样么...”他低低的开口“那么多年前...你看见的,也是这样的画面么?”
风,藏着银铃的风声流入耳边,他的额头也破了,血流入了眼睛里,迷迷蒙蒙,什么都看不清。
可他听清了一个女孩焦急的喊叫,那是阿垂,她在人群中看见了姬长生,急切地想要冲出来,可她被人群远远的隔开,平日那双总是躲在刘海下安安静静的瞳子此刻却惶恐不安。
她放弃了这个外乡人带她去烛沟的愿望,因为这个外乡人就要死了。
只要冲出去拉住对手的刀,就可以保住姬长生的性命。
又一声巨大的鼓响,外乡人跪倒在地,半边脸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他侧过头,用仅剩的一颗眼睛看着阿垂,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在笑,笑的那么随意。
阿垂看见他的嘴唇翕动,可她没理解那个中原词语的意义,只是呆呆的看见一截刀光从姬长生的头顶落下,凶残暴戾。
下一秒满月的光芒掠过广场,火光微弱,天顶的乌云厚重如山,所有呼喊和鼓声都停滞下来。
刀光分开人体,六寨最后一名争夺绣娘的武士站直了,姬长生也站直了,提着断戈和雨金刀,踉跄了半步,抬头望着清明的月光。
“岂曰无衣...岂曰无衣...”
武士的腰身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瞳子瞪的几乎要从眼眶中裂开。
山间的鬼魅穿过空旷的广场,前一刻还旺盛的篝火骤然熄灭,谁也没看清这个外乡人是怎么挥出这一刀的,从发力到运刀的过程平滑如水,但正是这平滑的一刀,完完整整的切开了武士腰间的藤甲,再接着是肌肉和骨头,随后被腰斩的两截身体砸在地面,血水开闸般的洒满了广场中央的石砖纹路,整个天地间鸦雀无声。
外乡人跪倒在地,这一次他真正失去了一切力量,怀里拄着雨金长刀,用仅剩的眼睛环视周围的巫民们。
黑暗之中,银铃声铛铛。
姬长生将刀戈横在身前,失去光源之后他也什么都看不清。
有人将双手轻轻摁在刀戈之上,像是安抚着受伤的野兽,又像是在安抚不安的孩子,她温柔地按下这对交叠在一起满是淋漓鲜血的铁器,站在他的面前。
“已经可以了。”她说。
姬长生艰难地睁开布满血污的瞳子。
火光从很远的地方升起,风声重又流进耳畔,青丝在黑暗中飞舞,盛装的苗疆少女站在矩尺的距离,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却像是慈悲的母亲怜悯孩童。
“是你么?”
“是我。”少女的声音很轻。
“.....”
姬长生松开了手里的刀戈,像是梦中迷路的孩子,他用剩下的一只眸子打量着面前,盯着她模糊不清的面庞。
云开月明。
————
“过了明天,山洪节就结束了,黑崖村里也不能有男人继续待着了”贺野顿了顿“我们沿着来时候的路返航,东西三七分成,三成是我的,剩下七成大伙平分,规矩都懂了没有?”
屋内,马帮众人点点头。
“那姬兄弟呢?”老守忽的问。
“他...”贺野迟疑了一下“当上绣娘的人,要护送白布一路去到烛沟,没有人知道烛沟这个鬼地方在哪,也许这一趟送下来要一个月,也许要上半年,我们就在黑崖村和姬兄弟分道扬镳了。”
说罢,空气在屋内安静了一阵。
“姬兄弟帮上我们不少忙了其实...”有伙计开口嘟囔“要不离开之前,分点货给姬兄弟?”
“分你的货出去啊?”立刻有人回嘴“大伙好不容易下一趟滇南,毒蛇里钻进钻出的,命都丢了一半,你现在说把钱分出去?”
开口嘟囔的伙计立刻没声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只剩下一直没有发言的老邪驻足的窗边上,心事重重的皱着眉头。
“怎么了?”贺野起身,从腰旁解下烟杆走到老邪旁边。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我是第一次参加山洪节,只有老守和你参加过一次,我有个事想问你。”
“有屁快放。”
“你们见过上一届六寨的白布么?”老邪回过头,目光炯炯。
“白布啊。”贺野擦亮火镰,点上旱烟,吸上满满一口“就是那个六寨人祭的祭品,见过,怎么了?”
“快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
“嗯,隔得很远很远见过一面。是个...”
贺野用力吸了口烟,烟雾腾起,已经苍老黄褐的侧脸一副苦闷的表情。
“是个?”
“没有一点生气的姑娘。”
“怎么这么说。”
“你不知道吧?我听说六寨历年的白布,都是圈养在深宫大院的贵族子女,她们从童年起就在宫殿内接受滇民的朝拜和供奉,是和各种当地神明平齐的存在,既不下田劳动也不能同人讲话,所以,当我亲眼看到那个浑身用纱布盖住的白布,我只感觉,那是个陶瓷样的...人型物品。”
“真是惊悚的比喻。”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是在想——”老邪用手指了指窗外的景象“今年的白布,是那个被抓到村口捆起来的女孩么?”
贺野怔了一下,立刻放下旱烟往外看去。
紫灰色积云低垂如铅,远处哀牢山脉的轮廓化作狰狞的齿状剪影,村口竖起了一根蛇形的青铜柱,顶端残留的犀牛油脂在潮湿空气里明灭不定,将什么东西的影子拉长成扭曲的图腾。
影子...
贺野的瞳孔放大了。
是人。
“白布不是要被送到烛沟再献祭么?”
“鬼知道呢,没准今年巫民们觉得不够尽兴,就再抓个人出来祭天。”
“见鬼,那好像是...跟我们坐一块吃饭那姑娘。”
老邪也愣住了。
“真的?隔那么远你怎么看...喂,你要去哪!”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
老邪张大了嘴呆呆的看着贺野连跌带跑的背影,他惊觉从没在这个男人上看到过这种反应,仓惶不安,像是...像是在心底担惊受怕很多年的事情又回来了,噩梦一般压在人的头上。
“老邪...”
老邪转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守已经四肢瘫软在伙计们的怀里,面目苍白。
“快...快准备走...”
“走?走什么?”老邪的脸色古怪起来
“他们...要开始...”浑身止不住颤抖的老守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咬着自己发青的嘴唇“杀人...了!”
还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屋子的门上传来极响的撞动声,老邪的神经在瞬间被提起来了,下意识就是拔出刀满脸凶狠地盯着门外。
轰——
雷鸣闪过门外的滇州天穹。
来客的面庞被雷电的闪光照亮了一瞬,老邪傻在了原地。
“狩...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