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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阿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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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倚在药炉屋的石窗上,困困倦倦地打着盹。
温暖夕阳洒在苍白小巧的脸颊上,今天她没有佩戴繁复的银饰,满头华发只是简单地垂下来,用细绳束好,搁在窄窄的肩膀上,胸口露出一点点干净褐黄的肌肤来,粗糙的衣衫是大多数苗疆少女们穿戴的麻纺短衣样式,很是朴素。
如果没有亲眼所见,姬长生很难想象,那个在月下枝头忽然出现的惊艳剪影,会和现在面前这个小小人影重叠。
不会错的,在烧毁青衣蛊的那间屋子后出现的,就是阿垂。
但她既然不打算开口,姬长生也不会去问,他们没有本质的利益冲突,也许那个蛊虫并不是阿垂下的。
姬长生看着她,有些不舍得打搅她,满是黑眼圈的眼皮紧紧闭合,睡着了的小鹿那样毫无防备。
像是疲倦警惕了很多天,终于有一个安心下来打盹的时候,所以睡的那么安稳放松。
姬长生蹑手蹑脚的走近了,石窗下摆着另一个小小的板凳。
拾起板凳,抽出些距离,坐在矮墙的另外一角,他坐靠在墙根斜斜的夕阳下,眯起眼睛。
滇州似乎很少有这么温暖的时候,天上没有稀稀落落的小雨,空气干燥,鼻翼下漂浮着泥土和竹叶的味道,昏黄的夕阳光洒在头顶,让人的身体从骨头深处温暖起来,烘干了每一寸在滇州暴雨里湿润僵硬的血肉。
姬长生慢慢阖上眼。
药庐下的云海间升起了芦笙的乐声,飘飘渺渺。
那是滇州特有的乐声。
匀净的呼吸声在耳旁响起,是阿垂的么?那么轻盈,那么平和。
天地间风静云平,姬长生很久都没有这么安静了,心头里什么都没有,就是静静的,一丝心头的念想都没有。
仿佛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你蜷缩在家里的一角,你的爹爹或者亲娘正在厨房里切肉砍菜,砧板咚咚咚地响、莫说心烦的事了,就是连一件闲事也没有,于是你摇着蒲扇,在藤椅上摇摇晃晃的合上眼....
在那之后的十年,你一路狂奔,再无停歇。
————
柔软的指尖戳上脸颊。
一脸好奇的滇州少女弯着腰,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垂姐,你给他下睡蛊啦?”
“....我不随便给人下蛊。”在一旁的阿垂冷着脸“他自己睡着了。”
“呃。”羽涅吐了吐舌头“那他可真能睡。”
“我们之前说好了,我对刀剑之事知之甚少,外乡人答应了帮忙参选绣娘,三天之后就要开始,时间不多了。”
“知道知道。”羽涅挽起袖子直至小臂,手里赫然提着两柄凶恶的弯长牛刀“教会他六寨这儿怎么打架的就行了,对吧?”
“....我不希望他死在这里。”阿垂皱了皱眉头“认真些,羽涅。”
“好哦好哦我亲爱的垂姐姐。”女孩耸了耸肩,上前唤醒了姬长生。
她忽的愣了愣,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朦朦胧胧的瞳子望着天边即将燃尽的夕阳,昏黄的光线在他的眼睛里折射。
“好啦,秦国来的瞌睡虫,练剑练剑,再不教你些咱们这儿的刀法,后边重新挑选绣娘的大典你怕是要人头落地咯。”
弯长的滇州蛮刀递到姬长生的面前,他接了过去,站起身掂量了一下,左右晃晃测试重心,随即摆好架势,向羽涅点头。
“羽涅姑娘,开始吧。”
“嗯,那开始咯?”
女孩儿咯咯的笑,单手挑起刀尖,开始围绕着姬长生游走。
姬长生作守势,始终正面盯着羽涅,羽涅时而一下子逼近他一下子远离他,如游走的蛇,姿态诡异的滇蛮弯刀也不停的摆弄姿势,必然是十分灵活多变的刀剑技艺。
他对这种刀术一无所知,保险起见,以观察为主,羽涅也不会真的下手伤害他。
游走数圈之后,姬长生紧绷的精神渐渐松懈下来,一直提防着的安全距离开始模糊,在一个眨眼的简短间隙,羽涅柔软无骨的身体忽然间向前自然下坠。
对,下坠。
或者说,用跌倒更加合适。
姬长生愣住了,而后他向后迅速退步,弯刀在胸前虚斩格挡,火花四溅,滇州人祖传的青铜蛮刀咬在一起,如蛇牙互噬。
冷汗从额头上流下,他没有看清之前发生了什么。
安全距离是怎么被突破的?羽涅的脚分明安安稳稳的立在原地,没有....动。
没有动?
下半身没有动却突然逼近了他...那就是上半身动了。
是这样么?
姬长生恍然大悟。
他在观察羽涅的同时,羽涅也在观察他,姬长生始终盯着对方的双脚和移动轨迹,却忽视了对方上半身的动作。
双臂发力,姬长生震开羽涅的刀,迅速重新拉开安全的距离。
羽涅轻盈的后退,眯起眼睛来微微的笑。
“看清了没?”
“你的上半段身子先前倾了,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前冲伏低,所以当我观察到你要进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很聪明嘛,这样子的步法在我们这叫做厄步。对了,说起来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垂姐姐也没和我说,只和我说了你是秦国的人。”
“姬长生。”
“姬长生?”羽涅咀嚼着这个词汇,像是第一次用汉人的语言理解这个她从未知晓的外邦语言,弯刀在她的手中旋转四动,灵巧的像是孩子们手里的枝条,分明那滇蛮的青铜弯刀并不轻盈。
“姬是秦国的大姓,很多人都姓姬,从更加古老的母国遗传,那时候秦人还是大周的子民。至于长生.....”姬长生顿了顿,渐渐开始熟悉起手中武器的重心“在我们中原人的语言里,是一种祈愿,祈愿孩子的寿命能够长过父母自己。”
“为什么?”
“虽然你说滇州的人总是很短命,可外面的世界,也不会见得多长寿。”
弯刀缓缓下垂,羽涅轻轻挪动脚尖,刀弧垂在大腿后,整个人以侧着的姿势逼近他,身体呈一线之间,隐藏了可能的出刀方向和进攻路线,姬长生一边开口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她,在军中耳濡目染出的沉稳之气不言而喻。
“有多不长寿?”
“我在自己家乡见过年纪最大的人,只有36岁。”
“36岁?那好像和我们这差不多嘛。”
“是啊,滇州有吃人的瘴气、虫蝎、蛊毒,可中原上也有数不清的兵荒马乱,还有几年都不会下雨的大旱,生在滇州这样多雨的地方,想来是没法想象,一年三百多个日头都没有雨,颗粒无收的感觉吧。
又一次前倾身体,藏在女孩大腿后的弯刀悄悄上提,刀尖勾出摄人心魄的折射光点,那柄危险的滇蛮弯刀隐隐约约散发着摄人的气息,那是只有杀死过生命才会渗进去的血腥气。
呼吸交错的瞬间,刀弧斩过两人被突破的间隔,姬长生后撤格挡,不给对方任何试图缠剑的机会,弯刀的造型设计使得使用这种武器的人可以让刀剑相交的瞬间缠绕上来,用容易发力的,靠近手一部分的刀身去压制对方。
这是个危险的游戏,毫厘之差就可能让刀滑过对方,一旦滑开,就是刀口切开肌肉和骨骼的时候了,无异于在火堆上跳舞。
姬长生并不熟悉这种技艺,他的选择是后撤进攻,直刺羽涅的胸口,逼迫对方放弃这种缠绕的技巧,如果对方继续缠剑,刀身会先一步捅开羽涅的要害。
“是想象不到天上不下雨的生活呢,滇州毕竟住着水神嘛,水神一醒来呐,就要流泪,她一流泪,天上天下都是青色的水。”
出乎意料的,羽涅没有放弃缠剑也没有躲避,姬长生大惊之下想要控制自己刺出去的剑,试图看清此刻双方的两柄刀处在什么样的运动轨迹,却看见了羽涅那对古灵精怪的明亮眸子——
光芒交错。
直直前刺的弯刀没有命中,青铜弯刀的刀尖从女孩的耳垂下错过,与之对应的,羽涅手里的弯刀已经格在了姬长生的脖前,寒气直逼肌肤。
只要再进一步,咽喉的肌肉就会被切开。
绝杀。
姬长生停住了,手里再没有动作,将空着的一只手缓缓上举示意投降。
羽涅赢了。
“这一次看清没有?”
“没有。”姬长生诚实的摇摇头。
“在缠上你的刀后你就输啦,只要两柄刀互相接触,我就有办法控制你的刀刃走向,你想向我刺来,我只要抬高手臂占据中线,你的刺击自然会偏开,而我的刀已经切换到了进攻的位置,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完成击杀,而你既没法防御,也没法后撤——除非你把刀抛下弃权。”
“很厉害的技巧。”姬长生回顾着之前发生的细节“叫做缠剑,是么?”
“嗯,狩母大人发明的刀术,我妈妈教给我的,不着甲的时候这种剑术很厉害的。”羽涅笑笑,虚晃了几招,弯刀游走变线,浑然如一只缠绕上树枝的小蛇。
“我学不会这种东西,短时间之内。”姬长生想了想“对了,还没问过阿垂姑娘,你们六寨挑选绣娘的大典比武里,有没有要求限制武器?”
“没有。”一直抱手倚在墙边观看的阿垂面无表情“最好别用钝器,虽然死人了也无所谓,但其他寨子的人难免会私下报复。”
“那我可以用自己的武器么?”姬长生试着问。
“你的武器?”阿垂愣了一下“进村子的时候村长就把你们马帮的行李翻遍了,除了那柄绣娘给你的,我们六寨自己供奉的雨金刀,还有什么武器?”
“有。”姬长生点点头“只是很久没用了...或许会有生疏。”
他将弯刀交还给羽涅,走向墙边拎起一杆修长的木杆,阿垂这才注意到那个东西的存在,朴素的只是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晾衣杆子。
可姬长生将束缚在木杆末尾的粗布匹一层一层揭开,金黄色的流光立刻暴露在空气中,表面上隐隐约约还闪动着润滑后的油光。
“秦国的铜戈,我其实没有再用的打算了,只是随身带着戈头,当做是个纪念。可现在手头上没有熟悉的兵器,又学不来羽涅姑娘的缠剑,只能这样重新装好。试试看能不能用长柄武器压制弯刀?”
“试试?”羽涅打量着还未生锈的凶器,上面明显的还残留着过去的腥气,刃口上残留着大大小小的磕痕,那些磕痕在过去的时光里应该一次又一次挂满了淋漓的人血和肌骨,不会比弯刀上的戾气少多少。
姬长生点了点头,马步下扎,铜戈摆出殷实的架势,老秦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两柄滇蛮弯刀都被羽涅握在了手里,女孩儿用力深呼吸一口气,瞳子凝成极细的一条线。
握住长戈的瞬间,姬长生的气息变了,不再是松散随意的感觉,而是一堵墙,一堵偌大的铁墙压在人的面前,无论从哪一种角度发起进攻,都只会徒劳的撞上去。
两个身影在同时移动,秦人长戈带着沉闷风声横扫下盘,羽涅足尖点着湿滑青石旋身起跳,两柄弯刀朝着姬长生的头顶落去,直取要害。
兵器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天渐渐的黑了,刀兵划过的光里,羽涅手腕上佩着的银镯子荡过明晃晃的一圈圈轨迹,像是天边的新月,圆弧优美。
————
夜深,只剩下蝉鸣围绕着药炉的周边细响。
铜戈和铜刀堆叠着放到了地上,空地升起了一堆小火,几根木棍支在一起当做烧烤架,姬长生和羽涅乖乖盘好腿看阿垂双手炙烤肉食,三人围成一圈,天地间骤然变成很小的一个角落。
火旁摆着一挂竹篮,竹篮里是新鲜的河鱼和野蔬牲肉,二人切磋的时候阿垂悄悄已经准备好了宵夜的食物,就算是山洪节的祭奠,大晚上也不会有人家出来卖吃食。
串蘑菇,摊开腌好的烤鱼,还有些姬长生认不出来的烤虫子,香味滋滋的在鼻子下蔓延,就算那些虫子的造型再怎么诡异扭曲,姬长生也有些饿的馋了。
羽涅双手捧着自己的圆圆脸颊,笑呵呵的等着阿垂给她烤肉,火光打在滇州姑娘喜人的脸庞上,有一股说不出的青春活力。
“羽涅姑娘多大了?”姬长生将双手搁置在盘好的大腿膝盖上“看起来也有成年的模子了,可有双亲定好的婚嫁之事?”
“咋的?”羽涅笑嘻嘻的抬起头直直看着他“想娶我不是?”
“不是,只是看羽涅姑娘长的伶俐,放在我的家乡,已经是十足的大姑娘了,可以披上红盖头娶嫁。”姬长生笑笑,坦荡的回看着她。
“红盖头?”
“秦国女子出嫁的日头里,会在头上盖着一块很长的红布,所有人都不能看见她的脸,只有在洞房的时候丈夫才能看她,因为那个时候女子已经属于她的丈夫了。”姬长生娓娓道来“成为丈夫的男人会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保护她,保护生下的子嗣,出门挣钱,养家糊口。”
“喔。”羽涅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在六寨是可以结婚的年纪啦,可我们这都是自己挑喜欢的男人做丈夫啊,为什么要父母来帮我挑选?”
“在中原,女人很少有自己选择的机会,她们的丈夫都是由父母选定的,为了门当户对,不让女人的生活困苦...尽可能的。”
“那要是嫁了个不喜欢的丑八怪怎么办啊?”羽涅担忧的捧着自己脸蛋,圆溜溜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
“这个...”姬长生无奈的想了很久“好像没有办法。但是———”
“你是不是想说外貌什么的无所谓,重要的是心啊?”羽涅接过阿垂递来的烤蘑菇,顺手也给姬长生递了一串,大口大口吹着热气。
“嗯,心要比外貌更重要的。”姬长生望着撒了粗盐的烤蘑菇“人总有一天会衰老,皮肤会一点点松弛,曾经精明的眸子变得黯淡,可那颗胸膛里的心不会。”
“谁说的,人心也会衰老啊。”
“是么?”姬长生笑笑“因为人心善变么?”
“嗯!”羽涅唰的一下笑了起来“我妈妈说啦,男人的心可善变了,尤其是漂亮男人的心,每个女孩找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的表情都不一样,漂亮的女孩儿找他们是喜上眉梢,稍稍丑陋些的便毫不遮掩的露出厌恶。”
“是,也是没办法改变的事,这世上人很少能不以貌取人。”
“我话还没说完呢。”羽涅噘起小嘴“可我又觉得,那也没办法,我自己也总是看一些丑陋的男孩就觉得讨厌,看一些英俊的就觉得欢喜,偶尔觉得自己真是招人讨厌,可都是不能控制的事情。”
姬长生嚼着鲜嫩的野蘑菇,汁水在口腔和牙齿间流淌,滇州特有的盐巴粒一点一点在里面融化,风味的层次前后相当不同。
“阿垂姑娘不说话么?”
“你要我说些什么?”阿垂冷淡的转过脸来,漠无表情。
“关于...山洪节最后一天大祭的事情。”
“我拜托你去参选绣娘,是因为旧的绣娘失踪,新的权力会空出位置来,六寨的其他寨民会为了抢夺绣娘这个位置而打的头破血流,这一代三母中的狩母,管理统辖滇州天下的狩猎和猛兽,就是上一任的绣娘之位,绣娘孕育着六寨至高的权力,那是唯一一条,不由血统干涉的上升之路。”
“所以只有我能出面,我作为一个外乡人拿下绣娘的头衔,不会破坏六寨微妙的平衡,六个寨子里的年轻人们正在跃跃欲试,白天夜里都在磨着自己的刀,我能听见那些发了狠的磨刀声。”
“嗯。”阿垂的脸面对着篝火,火光也打在她的瞳子里,却是暗淡的颜色。
“可我有一个不懂的事,阿垂姑娘。”
“问吧。”
“姑娘作为黑崖村的萨满子弟,理论上山洪节的一切变故都与你无关,即便是三母的权力交接,发生变故和厮斗,新的权力者也会对你鞠躬低头。”
“是啊。”羽涅这时候也掺和了进来“垂姐姐平时根本都不求人的,三天里求了两个人,让我感觉好奇怪好奇怪的,这才会凑近了看看垂姐姐求的是什么人....”
话没说完,看起来十五六岁的苗疆女孩低下头来露出魅惑的眉眼,挑逗似的盯着姬长生,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唇边上的油水,像是个饥饿的蛇。
“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姬长生哭笑不得的连连摆手“羽涅姑娘未必是对我感兴趣,只是对外边的世界感兴趣吧?”
羽涅歪过头,凝思苦想了一会,闭上眼睛困惑的用力思考。
“不知道,大概吧,我可能两个都感兴趣,明明你也没有老到像是风烛残年的模样,还是有点英俊的。”
“等羽涅姑娘再大些就知道了。”姬长生笑笑“在你还并不知晓这个世界全貌的时候,总会有人一点一点告诉你这个世界长什么样,有一眼望不见头的高山,茫茫沙尘的戈壁滩,无边无际的大海,那个时候你的心跳一点一点加速,你以为自己是爱上什么人了,可那只是很单纯的憧憬。”
“说的好像你很老了似的,你多少岁了?”
“36了。”
羽涅愣住了。
她松开咬住的蘑菇,望着这个从遥远关中漂泊来的秦人,火光映衬在他漆黑的瞳子里,像是一盏燃烧了很多年很多年的烛火...
那是种温和的光亮,经历无数风霜后再也不会有什么波动和惊讶,你望着这种人的眸子,只会在里面想起数不清的往事,有些是你自己的,有些是他再也不会开口说给别人听的。
那种黑而无光的眸子。
就像是...镜子。
羽涅摇了摇头。
“在我的家乡,36岁是足够长寿的年纪了,所以我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老人了。”
姬长生照旧微笑着,细细的皱纹在他的眼角处生长开,他确实没有说谎,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庞,那种垂垂老矣的气息已经弥漫。
“阿垂姑娘就不担心我留下来,留在滇州么?绣娘是个权力很大的位置啊。”
“你不会的。”
“为什么?”姬长生意外的笑了,带着些惊讶,凝视阿垂的侧脸。
“和你一起来到六寨的马帮是为了金钱,他们贪图滇州的虫蛊丝织,由巫母和蛊师精心炼制的蛊虫在穿过重重雨林后,会成为天价的买卖,否则六寨的沼泽边沿也不会总是沉下那么多外来人的尸骨,而你,”
阿垂转过身,正对着姬长生,抵着鼻尖的刘海从额头上垂下来,隔着帷幕,她注视着这个外乡人的眼睛。
“你想要从滇州得到什么?”
“我从未想索取过什么。”
“你不贪图金钱,也不贪欲权利,那么你这样的人像是一阵风,什么地方都留不住你的。”
“阿垂姑娘甚是敏锐。”姬长生乐呵呵的挠挠脸颊,接过阿垂递来的烤好肉串,滋滋的香气四溢。
“自从离开军中,不再是大秦的不更,一个人游历天下,才发现唯有美景才能打动自己的心,所以才会向着南边走来,想要看一看滇州的大山。”
“大山么?”
“嗯。在中原有一个很老的传说,上古时期的故事了,在炎帝和黄帝爆发涿鹿之战前,一个叫做共工的神。”
“共工?”这一会是羽涅接话了,一旦到讲故事的环节,这个女孩的眸子亮起来和星星似的,苗疆少女那股子妩媚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像一个家里的撒泼打赖的无礼妹妹。
“嗯。也是一个被叫做水神的存在,洪水的神王,名叫共工,性格暴烈、他与火神争帝失败,就跑去撞一座大山,大山名叫不周山,便被后人称之为怒触不周之山,导致天柱折断、洪水泛滥、天地巨变、大地上的万民饱受疾苦,动荡的洪水冲刷家宅。”
“然后呢?”羽涅瞪大了眼睛,相当认真。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为了共工制造的麻烦,后面就有很多神冒出来治水治天,比如女娲,大禹。”
“是你家里的老人讲给你听的么?!”羽涅眨巴眨巴着嘴巴“我爷爷也给我讲故事,不过完全没你的有意思,就是几个小神打来打去,七大姑啊八大姨啊死的久一点就全是神了,一点都没意思。”
“差不多吧。”姬长生笑笑“茶馆里的说书人讲的,我识得字也不多,在军中只学了简单的算术和军令。”
“咱这只有大祭司和三母村长识字,再说了,滇州的文字扭曲的和蛇一样,我才不高兴每天枯坐在木头椅子上死盯着桌子,无趣的要死。”
“只有识字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啊。”姬长生哑然失笑“就是小家碧玉也要精通琴棋书画,羽涅姑娘是要当不识字的人么?”
“呸呸呸。”羽涅对姬长生不开心的吐出一串鬼脸“就算不识字我羽涅也是响当当的六寨蛊师,知不知道?我跟着妈妈学练蛊学了那么久,再对我言出不逊我就下情蛊给你!”
“对不起。”姬长生双手作揖,向后退开二里。
“坐回来。”羽涅捏紧了拳头,向他示威。
“好的。”姬长生坐了回去,时不时瞥一眼。
阿垂轻轻的叹了口气。
“羽涅,你已经十四岁了,你的性子不会由着叔叔阿姨挑选男人,那就自己懂事些,选个靠谱些的男人,练蛊不是多受欢迎的差事,你的每一种蛊虫都为巫母而服务的。”
“垂姐姐怎么突然说这些话...”羽涅怔住了,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刘海垂在她的脸上,抵着小小的鼻尖,阿垂轻轻的张开了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顿,再轻轻地闭了回去。
“抱歉。”
“怎么啦怎么啦,垂姐姐自己明明也没嫁人,比我大了...哎呀,有男人在场,那不能随便说出来呢?”羽涅向着阿垂毫无征兆的爬了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纤细的腰肢挠起扬扬,嘻嘻的笑,惊慌之下阿垂挣扎起来,吃力的抵御羽涅的恶作剧。
可羽涅显然力气要比阿垂大上不少,充满青春活力的小臂有着富有弹性的肌肉曲线,姬长生自觉的扭过头,吭吭干饭。
不知不觉,滇州夜里掺着泥腥味道的空气,已经渐渐被姬长生熟悉下来了。
他摁住自己胸口,隔着布料,月光洒在他褐黄色的手背上,像是渐渐褪色的青铜。
几声鸟鸣在远方的树梢间惊起,姬长生抬起头,花冠雀张开羽翼遁入了月光编制而成的网,滇州千万条细而长的河流在谷中涓涓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