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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二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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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丽丝和约伯他们还好吗?”
安德留斯想了一下才回答:“唔……挺好的,他们都在门的另一边了。”
大概都在吧。
“亲爱的,不如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好了。”
他们站在门前的时候,那扇门已经开始收紧了,原来两米多高的金门,现在坍缩到了只有一只手掌大小。凑近了,还能听到碧拉逐渐微弱的呼声。如果再晚到一两秒,这扇门就彻底消失了。
安德留斯将手伸了进去,感受到里面的能量波动依然平稳之后,才拉着芙洛丝快速穿了过去。
汹涌的海涛声与暴雨声停了下来,空气干燥,带有微微的焦苦味。四周很安静,只有虫豸在微风里鸣叫。
街巷在眼前蔓延开来,房屋树立在街道两边。天空漆黑,但是有星光闪烁,这是圣罗伦斯城的夜空。
回来了。
只是,【商人】的天平消失了。
看来交易已经结束。
“殿下,你们终于回来了!”碧拉激动得赶上前来。
刚刚在那个世界的时候,那些诅咒还谈不上有多痛苦,一走过这道门,芙洛丝立刻跪了下来。
“殿下!”“芙洛丝!”
安德留斯将她抱了起来,发觉她咬着牙,牙关咯吱咯吱地响,瞳孔涣散。她的影子像乌云一样字脚下翻涌、轰鸣。
影子里的那些东西在撕扯她,数不清的胳膊抓着她,阴影慢慢地浮上来,浮到她的脸上。
穿过那扇门,就相当于穿越了一千年的时光。这些诅咒也跟着发酵了一千年。
塞莱斯汀二世所受的诅咒,远不是人类灵魂所能承受的。
碧拉大惊失色,“殿下她这是怎么了,这……”
“约伯哥哥!”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是多丽丝,她慌忙跑过去,去扶快要摔倒的约伯,“你怎么样?”
他们果然也穿过了那扇门。约伯脚下的影子甚至比芙洛丝的还大,还要浓黑,可他还能勉强站立。因为他的能力是治愈,所以忍受能力也更强么?
至于他在那扇门里经历了什么,安德留斯不是很关心,他更关心的是,【商人】呢?
“滚,给我滚远点……”芙洛丝对着虚空低吼,甚至还挥起了拳头。
“你只要知道,她现在状态不太好,这就足够了。”安德留斯握住了她的拳头。她现在被诅咒折磨,挥出的拳头也软绵绵的。
芙洛丝的手很冷,眼睛变成了灰白色,她好像看到了很多他看不见的东西,一直努力瞪着眼睛,对着空气低声咒骂。
“你也想碰碰我么……你想死么……你……嗬、给我……嗬……滚……还有你……”
“看着我。”安德留斯贴着他的额头,将最后的生命气息通过双手,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她。
约伯的治愈能力是神赐的奇迹,而他只能通过削减自己的生命来疗愈他人,这是从“分身”的能力所演化而来的,每一次治疗,就相当于从他体内抽走一部分力量。
芙洛丝还在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但眸子清明了些,瞳孔深处倒映出来他的脸孔。他轻轻地唤了一遍:“看着我,亲爱的。”
芙洛丝拼命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清醒过来了。这一会儿,她的额头上已出了一层冷汗。那些阴影慢慢地从她的脸上退了下去。
她嘴唇微张,喘了口气,过了片刻,才艰难地问道:“【商人】……呢?”
安德留斯觉得她大概有想吻自己的意思,便凑近了些,然而芙洛丝只是抓着他的手,背靠着墙壁,缓缓地弓起了背:“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交易已经结束,他们之间的斗争还没结束,他们不可能放过【商人】,正如【商人】不会放过他们一样。
安德留斯的力量损耗太多,已经感受不到【身份者】的气息,他平复了下心情,在四下搜寻【商人】。【商人】倒在约伯脚边,呼吸轻浅。
他的诅咒被芙洛丝和约伯分走了,一人一半,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生龙活虎、得意得很才对。
为什么他也倒下了?
“安德留斯,杀了他……”芙洛丝又说了一遍。
最适合担任刽子手的两人,一是芙洛丝,二是他。芙洛丝被诅咒折磨得神志不清,没有再行动的力气,这件事便只能交给他去做。
他看向一旁的艾德里安圣剑,将它捡了起来。
这把剑认可芙洛丝,但因为他是她的【仆从】,身上沾染了她的气息,也没有遭到拒绝。
他提着剑,向【商人】走去。碧拉搀扶着芙洛丝。
满城的人们还没有醒来,寂静至极的街道上,只有他们几人的呼吸,还有剑尖划在地上尖锐的金属的声音。
锵——呲——
多丽丝大概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屏住呼吸,咬着嘴唇,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约伯则与他对视。
从约伯和【商人】这两个人的性格来推断,他也想得到,当时的情景,大概是约伯主动提出要替【商人】承受诅咒,【商人】便以别扭的姿态,以什么特别的方法将诅咒分给了他。
承受这样的诅咒长达九百年,任何人都会疯掉的,现在约伯这么看着他,大概又是想说“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这种屁话。
不过,他应该不会和自己对话,而是会和芙洛丝对话。他知道芙洛丝能命令自己。
果然,约伯捂着胸口,平复了一会儿呼吸,转向芙洛丝:“芙洛丝,仅仅是一部分的诅咒,我们都承受不了,我们还比那个孩子要坚强得多。”
芙洛丝沉默了,然后才说:“谢谢你的助力。”
约伯眼睛里浮现出受伤的神情,“芙洛丝,我理解不了。”
“他早不是最初的那个孩子了,他是敌人,我要铲除的敌人,”芙洛丝道,“我知道你能感知人的善恶,你现在阻拦我,是因为我的做法是纯黑的吗?亦或是黑中带白,黑色远远多过白色?”
“这对你很重要吗?”约伯问。
安德留斯皱起眉头。
约伯垂着眼睛,看了看阴影下一动不动的索恩·雷克斯。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会告诉你。芙洛丝,我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解救全城人的灵魂,才加入这场交易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惜一切也要得到那个声音的真名,我也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幕后之事,你,是为了不再有人受愚弄。”
约伯停顿一下,才往下说:“但是,人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也会犯错的。一旦用了错误的手段,就回不去了。他只是个孩子。他被戏弄了,我想,你收集到的信息也是这样,即使这样,你还要杀他吗?”
【商人】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安德留斯漠然开口道:“这一世的他,是个养尊处优、有洁癖、对什么都很讲究的贵族青年。”
他手中的剑开始绽放寒芒,“然而,这是被他夺走人生的那个人。真正的他,早就死在一千年前了,他也应该死在一千年前。”
【商人】这一生,夺走了那么多人的人生,那些人,不值得一个重来的机会吗?
【商人】活到现在,和求生本能苟活的野兽没什么区别,为了填饱肚子、活下去,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现在安德留斯提剑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一动不动,甚至都没察觉到危险一样,他怎么了呢?
约伯轻声道:“他睡着了。”
芙洛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那个,不如还是看看那个名字吧?”多丽丝怯怯地开口,“这个名字不是大姐姐和大哥哥都很想要的吗?虽然现在你们都不能知晓这个名字,但是,你们还是很感兴趣的吧?”
一根黑色的飘带忽然从夜空飘了下来。
它飘得很慢,就像是不情不愿似的。它慢慢地、慢慢地才落到了多丽丝的手心。
芙洛丝和安德留斯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根飘带,是啊。即使他们永远地丧失了知晓其名的机会,他们的视线还是被这个名字牢牢牵引。
这个他们一直在追寻的名字,这个让他们赌上一切、踏入险境的名字,这个比世界还要沉重的名字……
火焰一般的字体在丝带上闪烁,甫一接触多丽丝的掌心,就化作了绵软的灰烬。
微弱的赤金色的光芒最后在多丽丝大眼睛中一闪,湮灭了。
“安德留斯,”芙洛丝的声音轻得就像蜻蜓的翅膀,但安德留斯听见了,“我们要继续走下去。”
他说:“嗯。”
城中的居民开始陆陆续续苏醒了,呻吟声、窸窸窣窣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到了耳中。
“我得尽到我做医师的责任,”约伯在多丽丝的帮助下,强撑着站了起来,“我得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
他影子里的一条手臂一下抓住了他的脚,细细的黑手指扣得极紧,将他往回拖,往下拽,“嗬嗬嗬嗬——嗬——”
“啊!放开他!”
多丽丝猛地踩了一脚,影子里的那个魂灵怪叫一声,缩了回去,“放开约伯哥哥,你们这些坏蛋!”
“啊呜呜……呜……嗬嗬……”约伯的影子翻腾了一阵,里面不甘心的众魂灵情绪激动,伸出手指,纷纷乱抓。
安德留斯用剑敲了一下他们,它们反而扑了过来。
它们不怕这剑,剑上的血滑落下来,滴在地上,它们还很快地把血舔舐干净了。
“你不能去。”安德留斯面露不耐烦,“你的影子会把那些虚弱的人都抓进来吃掉,还是说,你也饿了,想跟他们一起进食吗?现在,离开人群,躲起来。”
总的来说,约伯虽然比芙洛丝的情况好一点儿,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想离开,却被那些影子拽着,脚步踉踉跄跄,迈不出去一步。
“放开他,你们这些脏东西!”
“多丽丝,他们缠上我了。”约伯苦笑一声,“如果他们还有自己的意识的话,他们不会这样对我的。你和我保持距离吧。”
芙洛丝还是闭着眼睛。她现在才知道,【商人】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了,因为那些痛苦的嚎叫直往脑海里钻,在她眼前营造出种种的幻象。
她看到在暴雨中的渔民,战火烧过的麦田,海啸冲毁的堤坝,她看到挨饿的母亲,发着高烧的孩子,流离失所的老人,那些人的哭嚎和惨叫一直在她脑中盘旋,久久不去。
这就是普赫罗尔王国昔日饱受压迫的人民,他们的仇恨和悲痛,历经千年而不朽……
“安德留斯说得没错,我们得远离人群……”芙洛丝捂着脑袋,尝试睁开眼睛,然而看到的又是幽灵们灰白的可怕脸孔,她闭上了眼睛,“我们这个样子,会将苏醒过来的人们吓个半死。我们,得离开……”
“多丽丝,你不能跟着我们,”芙洛丝感觉自己影子里的那些东西想把多丽丝抓过来,她控制不了它们,“碧拉,你送她回家吧。”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多了,这说明醒来的人们也越来越多了。他们必须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再去想如何和诅咒共处。也许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找不到方法。
他们打败了【商人】,但是给自己也惹上了大麻烦。
芙洛丝感觉双膝发软,又要往下倒,安德留斯出现,扶住了她。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来也很亮,明明是一双漆黑的眼瞳,却像含着眼泪一样,闪烁着水一样的光泽。
安德留斯道:“他死了。”
那把剑没有沾血,也没有解体。她忽然感觉是第一次见到安德留斯。
“对了,多丽丝,为我们念一遍那个名字吧。”
多丽丝看看约伯,看看芙洛丝,又看看安德留斯,“呃?那,好吧。即使你们无缘听见……”
那个名字已深深地刻印在了脑海中。一想到那个名字,她就感觉胸膛里充满了奇异而高尚的情感,一股热流在心中激荡,这是她赌上未来才换来的名字。她迟疑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张开嘴:
“祂的名字,是——”
狂风大起。
这一瞬间,多丽丝感觉到,发出声音的并不是自己的喉舌,而是自然界中的一切风、一切云、一切烟雾与水汽,一切古老而原始的力量。雷霆在舌尖炸响,一种她从未想过的声音从她体内发了出来:
“伊索尔德·维德拉·索菲亚-卢克雷蒂亚·赫卡忒-维多利亚·奥布里!!”
——我卑微又渺小的造物,来吧,来追寻我吧,来挑战我吧。
——吾之名讳,即为伊索尔德·维德拉·索菲亚-卢克雷蒂亚·赫卡忒-维多利亚·奥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