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
-
她的罪行是过得太顺
骆晓燕的人生顺利得令人发指。
这不是夸张,是社交媒体上经年不衰的热门话题标签。#骆晓燕今天顺利吗# 下面,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网友打卡,一半是戏谑,一半是连戏谑都掩盖不住的、酸涩的费解。
她似乎被命运单独拎出来,设置成了简单模式。
幼儿园放学,别的小孩在泥坑里打滚,她被全球顶级奢侈品集团的星探拦住,问她愿不愿意拍广告,就因为她咬着棒棒糖、懵懂回眸的那一瞬间。十六岁,她已是四大时装周的常客,别的模特挤破头想上的顶级大秀,设计师为她延期三次,只因“非她不可”。二十岁,玩票性质出演了一位大导演冲奖文艺片的女主角,一个边缘复杂的角色,她演得……说实话,舆论褒贬不一,但那年戛纳的评委主席铁了心认为她“贡献了本世纪最纯净的表演”,硬是把影后桂冠给了她。
至于恋爱,那更像是翻开一本世界精英名录。上一任是华裔天才钢琴家,演出结束后从柏林爱乐音乐厅的后台捧着上百支白玫瑰走到她面前;分手后,硅谷那位身价亿万的科技新贵,乘着私人飞机直接降落在她拍戏的山区外,只为共进一顿米其林三星主厨随行的晚餐。
此刻,她正坐在江北市最高端的艺术画廊“白盒子”的开幕酒会上。水晶灯流转的光晕柔和地打在她脸上,她穿着一条简单至极的黑色吊带长裙,肌肤润泽,没有任何首饰,却依然是整个场域无可争议的焦点。人们与她交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着她,仿佛想从她身上窥探出一点幸运的秘诀或裂缝。
她微微侧头,听着画廊老板滔滔不绝地介绍一幅据说是极富潜力的新人艺术家的画作,画布上是狂乱扭曲的色块,标价后面跟着一长串零。
“晓燕你要是喜欢,我给你留……”老板热切地说。
骆晓燕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礼貌,却带着天然的疏离:“谢谢,我再看看。”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泉一样,不带丝毫媚态,却让人心神微漾。
她优雅地拿起手边的一杯香槟,指尖莹白。递到唇边,刚要啜饮——
“砰!”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炸开。
不是枪声,更像是某个笨重东西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整个画廊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虚伪的奉承声,像被一把刀骤然切断。
所有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画廊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负责搬运画作的工作人员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他身边是一架翻倒的简易梯子,还有一地狼藉的——破碎的画框玻璃和一叠显然是从高处隔层跌落下来的、陈旧泛黄的画稿。
那工作人员摔得有点懵,挣扎着想爬起来,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短暂的死寂后,窃窃私语声嗡地响起,带着一种发现意外插曲的兴奋和怜悯。画廊老板的脸瞬间黑如锅底,强压着怒火,快步赶过去处理这场突发事故。
骆晓燕也看着那边,目光平静。
然而,就在那片混乱中,在所有人为那个笨拙的工作人员或那可能受损的艺术品唏嘘时,她的视线越过这一切,精准地落在了散落在地的那些陈旧画稿中的某一幅上。
那似乎是一张铅笔速写,纸页边缘卷曲,微微发黄。
上面画着一只鸟。
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笼子线条粗糙,却异常沉重坚固。里面的鸟没有精细的眉眼,只用狂乱又绝望的排线勾勒出它扑腾的姿态,仿佛每一次挣扎都在消耗生命本身。那鸟的脖子以一种近乎折断的角度扭曲着,喙大张,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尖啸。
一种极致的、困兽般的痛苦,穿透纸背,猛地攫住了骆晓燕的心脏。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秒。
周遭的一切噪音——老板的低声呵斥、工作人员的道歉、宾客们的议论——瞬间褪去,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厚重的玻璃。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笼中鸟。
她看着那幅画,看了足足有五秒钟。
然后,她放下那杯从未喝过的香槟,对身边还在试图安慰她的画廊老板,以及所有或明或暗注视着她的人,置若罔闻。
她迈开脚步。
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嗒、嗒”声,在这突然变得有些安静的空气里,敲出令人心慌的节奏。人们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一条路,目光惊疑不定地追随着她,不明白这位天之骄女要做什么。
她径直走向那片狼藉,裙摆掠过翻倒的梯子和碎玻璃,在那叠散落的旧画稿前停下。
她微微俯身,伸出那双被千万保单保护着、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从一堆废纸和灰尘中,拾起了那幅鸟的速写。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纸上那只绝望的鸟。
“这幅画,”她抬起头,看向刚刚爬起来、额角磕红还冒着冷汗的工作人员,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谁画的?”
工作人员愣住了,捂着胳膊,结结巴巴:“啊?这、这些……这些都是仓库里清出来的旧东西,好像是以前没成名时候的练习稿,堆那儿好多年了……没人要的……”
“我问,”骆晓燕重复,目光清亮地锁定他,“是谁画的。”
她的眼神有一种魔力,让你无法敷衍。
工作人员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回忆:“好、好像是一个叫……陈、陈什么的?对,陈烬。以前在这附近画室里混过的一个男的,早就没消息了……听说后来好像出了什么事,估计早不画了……”
陈烬。
骆晓燕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与她的世界毫无交集的名字。
她低头,再次凝视画中那只鸟。
那绝望的挣扎,与她轻而易举、金光璀璨的人生,形成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对照。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做出了一个让全场再次静默的举动。
她将那张轻飘飘、脏兮兮的画纸,温柔地、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仿佛那不是一张无名者的废弃画稿,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她抬起眼,看向画廊巨大的落地窗外。江北市的璀璨夜景在她身后铺陈开来,是一片触手可及的繁华星海。
可她的目光却投向更远处,投向灯火阑珊的、未知的黑暗。
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清晰地说:
找到他。
“……谁?”
电话那头,经纪人孙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透着难以置信的茫然。背景音里还有嘈杂的行程安排讨论声,显然她正在忙。
“陈烬。”骆晓燕重复了一遍。她站在自己公寓的落地窗前,城市华灯初上。那张皱巴巴的速写就平放在她身后的玻璃茶几上,与这个充斥着高级灰和奢侈品的极简空间格格不入。
“哪个公司的?新锐导演?编剧?投资人?”孙颖的思维模式直接而高效,迅速在名利场的人际网络里检索这个名字。检索失败。“没听说过。你从哪儿知道这人的?他找你麻烦了?”
“一个画家。”骆晓燕说,目光落在画上那只鸟狰狞张开的喙上,“或者说,曾经是。我要找到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孙颖在处理这超纲的信息。“晓燕,亲爱的,我们下周就要进组了,张导的戏,封闭拍摄三个月,你知道他脾气……然后还有巴黎的时装周,V刊的封面拍摄也已经排期了……你找这么一个……画家,做什么?”孙颖的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带着哄劝的意味。骆晓燕是她的摇钱树,更是她职业生涯最大的奇迹,她习惯性地为她扫清一切障碍,但前提是这些障碍和“正事”无关。
“帮我找到他。”骆晓燕的语气没有变化,但熟悉她的人知道,这已经是她不容更改的决定。“尽快。”
“……好,”孙颖立刻妥协,但职业本能让她追问,“找到之后呢?邀请他看秀?买他的画?还是……”
“见到他再说。”
电话挂断后,房间陷入沉寂。骆晓燕走到茶几边,屈腿坐在地毯上,手指再次抚过那张粗糙的纸面。线条凌厉,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股狠劲,一股不管不顾要把灵魂掏出来碾碎在纸上的疯劲。这种质地,和她世界里那些光滑、精致、经过精心算计和包装的东西截然不同。
它是一种痛苦的 raw。
孙颖的效率极高。不到二十四小时,一份薄薄的资料就发到了骆晓燕的邮箱。
陈烬,男,三十岁(?)。曾在江北市老城区的“斑马画室”学过画画,资料显示他极具天赋,但性格孤僻。约八年前,家中遭遇重大变故(疑似与债务有关),父亲去世,母亲重病,从此销声匿迹。最后已知地址是江北市西郊的某个老旧小区,但早已拆迁。认识他的人说他早就放弃画画了。现状不明,大概率潦倒。
资料后面附了几张极其模糊的翻拍照片。一张是画室合影,角落里一个清瘦模糊的侧影;另一张是他某次获奖作品的一角,拍的是一幅色彩狂暴的风景画,但像素太低,看不清细节。
骆晓燕的目光落在“斑马画室”和“西郊老旧小区”上。
一小时后,她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开着一辆极其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驶入了江北市西郊那片巨大的、正在轰鸣施工的拆迁区域。
这里和她熟悉的那个光鲜世界仿佛是星球的阴阳两面。断壁残垣,碎石瓦砾,巨大的挖掘机像钢铁怪兽般啃噬着残留的建筑骨架。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腐朽的气味。几个零星尚未搬走的住户窗口晾晒着衣服,像挂在废墟上的旗帜。
她的豪车与这里格格不入,很快引来一些无所事事者的注目。她按照孙颖提供的模糊地址转了几圈,只看到一片刚被推平的工地。
她停下车,摇下车窗,拦住一个路过收废品的老伯:“您好,请问您知道原来住这附近的,一个叫陈烬的人吗?大概三十岁左右,以前画画的。”
老伯皱着眉,摆摆手,嘟囔着:“不认识,不认识……搬走的搬走,死的死喽……”拉着他的板车蹒跚走开。
她又问了一个在拆迁办办公室外晒太阳的中年男人。男人打量了她一下,或许是看她穿着虽普通但气质不凡,稍微多了点耐心:“陈烬?没印象。这片儿以前住的人杂,搬走好几年了。你找他干啥?”
“有点事。”骆晓燕含糊道。
“喏,那边,”男人随手一指远处一片还没完全拆完的筒子楼,“那片儿钉子户还没搬完,你去那儿问问看,兴许有人知道。不过姑娘,我劝你一句,这地方乱,你一个人小心点。”
骆晓燕道了谢,重新发动汽车,驶向那片更为破败的区域。楼体外墙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窗户很多都没了玻璃,像被挖掉眼睛的空洞眼眶。楼下堆积着生活垃圾,污水横流。
她停好车,深吸了一口气,推门下车。脚下的泥地沾污了她限量版运动鞋的鞋边。
询问并不顺利。这里的住户警惕性更高,对她这个突兀的闯入者投来怀疑的目光。连续问了几个人,都只是摇头。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另想办法时,一个蹲在墙角玩泥巴的小男孩抬起头,脏兮兮的手指指向最里面那栋楼:“找陈烬哥哥?他住那边楼顶!”
骆晓燕的心猛地一跳。
她顺着男孩指的方向,走向那栋最破旧的筒子楼。楼道里阴暗潮湿,堆满杂物,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她一步步向上走,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顶楼只有一扇门。
门是旧的铁皮门,漆皮剥落,露出锈迹。门口放着一个装垃圾的破盆,旁边堆着几个空啤酒瓶。
她站在门前,忽然有些迟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找到之后要说什么。“我很喜欢你那幅扔掉的画?”这听起来像个笑话。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冒失且毫无目的的举动。
但那只鸟的影像在她脑中盘旋。
她抬手,敲了敲门。
声音在空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她又敲了敲,加重了力道。
等了大概一分钟,就在她以为没人在家,或者那男孩指错了路时——
“吱呀”一声。
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一股浓烈的松节油、劣质烟草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后。
很高,瘦得近乎嶙峋,穿着一件沾满颜料、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T恤,头发很长,凌乱地遮住了部分额头和眼睛,下巴上冒着青黑色的胡茬。他整个人像是被一层灰蒙蒙的尘埃笼罩着,只有那双从发丝间隙里透出的眼睛,锐利、冰冷,带着极度厌世的疲惫和不耐烦,直直地刺向她。
“谁?”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骆晓燕有一瞬间的失语。眼前的男人,和她资料里那个模糊的、带有“天赋”标签的侧影,以及她潜意识里可能存在的某种落魄艺术家的想象,完全不同。他身上没有任何与“艺术”相关的浪漫气息,只有一种被生活碾压到谷底后、彻底放弃的粗粝和麻木,还有一种近乎危险的封闭感。
她迅速压下心头的震荡,摘下口罩。
男人看清她的脸时,眼神似乎凝滞了极短暂的一瞬,但那点波动快得像是错觉,随即被更深的冷漠覆盖。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认出她是谁的迹象,或者认出了,但毫不在意。
“什么事?”他问,语气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
骆晓燕迎着他冰冷的目光,举起了手中小心卷好的那幅画。
“我看到了这幅画,”她的声音在狭窄肮脏的楼道里,清晰得有些不真实,“我想问你,这只鸟……”
男人低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画上,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毫无热度的眼睛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
“那不是鸟。”
他打断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