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季子宋

34、第 34 章

　　雨夜

　　这雨下得缠绵，从午后便开始了，起初只是疏疏落落的几点，敲在窗上如同怯生生的访客。待到黄昏时分，竟愈发大了，连成一片雨幕，将整个世界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我独坐在客厅里，电视屏幕闪着蓝光，却并未真正看进去。丈夫出差已有三日，孩子住在学校，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人，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作伴。时钟指向七点，忽然生出外出饮酒的念头，这念头一旦萌芽，便如藤蔓般迅速缠绕了整个心神。

　　更衣时特意选了那件墨绿色的连衣裙，是去年生日时自己买给自己的礼物，腰身收得恰到好处，V领设计露出锁骨的曲线。婚后这些年，穿衣渐渐只顾舒适便利，竟忘了自己也曾是个注重风致的女子。对镜薄施脂粉，口红选的是玫瑰豆沙色，不张扬，却恰到好处地提亮了肤色。

　　伞架里挑了一把透明的伞，可以看到雨滴在上面汇聚成流，再蜿蜒而下。推门而出，雨声顿时清晰起来，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街道被雨水洗得发亮，映出路灯昏黄的光晕和霓虹灯的倒影，仿佛另一个世界在水面上浮动。

　　常去的酒吧离住处不远，唤作“忘忧阁”。老板娘是个四十余岁的女子，眉目间总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推门而入时，风铃叮当作响，室内暖黄的灯光与外面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雨天也来了？”老板娘微微一笑，手中的玻璃杯擦得锃亮。

　　“正是雨天才该来。”我收伞立在门边，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皮质沙发有些旧了，坐下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反而让人觉得亲切。

　　点了杯长岛冰茶。酒保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手法娴熟地调配着各色酒液，冰块在雪克壶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窗外雨势渐大，行人匆匆走过，撑着各色雨伞，像一朵朵移动的蘑菇。

　　酒来时，杯沿插着一片柠檬，琥珀色的液体中浮着晶莹的冰块。第一口下去，甜中带辣，一股暖意从喉间直达胃底，渐渐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连日来的疲惫似乎也随着这口气消散在空气里。

　　店中客人不多，角落里坐着一对情侣，头挨着头低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轻笑。吧台边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领带松开了，正专注地看着杯中的威士忌。还有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独自坐在暗处，手指间夹着烟，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的面容。

　　第二杯要了莫吉托，满杯的薄荷叶清新可人。呷了一口，清凉中带着朗姆酒的醇厚，正好冲淡了长岛冰茶的烈性。雨声似乎小了些，变成柔和的背景音，与店中低回的爵士乐交织在一起。

　　老板娘闲下来，端了杯酒在我对面坐下。“今日怎么独个儿来了？”

　　“家里空着，不如出来沾点人气。”我转动着酒杯，冰块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况且这样的雨夜，最适合小酌。”

　　她点头表示同意，目光投向窗外。“每场雨都会停，但雨中的故事却留了下来。”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她只是笑笑，起身去招呼新来的客人。

　　第三杯时有些微醺，要了简单的金汤力。杜松子的香气与奎宁水的苦涩完美融合，喝下去清爽宜人。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思绪变得飘忽起来，想起许多往事。

　　想起大学时也常在这样的雨夜与室友溜出宿舍，在学校后门的小酒吧里点最便宜的酒，假装成熟地举杯畅谈未来。那时以为三十岁是很遥远的年纪，仿佛到了那个岁数，一切烦恼都会迎刃而解。如今真到了这个年纪，才知道烦恼从未减少，只是换了内容而已。

　　想起与丈夫初识时，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两人挤在一把伞下，他的肩膀湿了一半，却坚持把伞倾向我这边。那时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清新和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让人莫名安心。婚后这些年，爱情渐渐沉淀为亲情，那些浪漫的细节被日常琐事取代，竟忘了最后一次共伞是什么时候。

　　窗外一个女子匆匆跑过，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她怀里抱着公文包，用外套遮在头上挡雨。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出头时，也常常这样在雨中东奔西跑，为工作奔波，为爱情烦恼，觉得每一天都重要得不得了。如今回头看，那些当时觉得天大的事，大多已经记不真切了。

　　又要了一杯白俄罗斯，奶油浮在咖啡利口酒和伏特加上面，形成美丽的大理石花纹。用吸管轻轻搅动，奶油渐渐融入酒中，变得浑浊起来。味道甜腻中带着烈性，像极了爱情最初的滋味——甜蜜包裹着危险，明知可能受伤却依然义无反顾。

　　店里的客人换了几拨，那对情侣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西装男子伏在吧台上似乎睡着了，独坐的女子又点了一支烟。老板娘在吧台后擦拭杯子，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酒精让感官变得敏锐起来。能清晰听到冰块融化时细微的碎裂声，雨滴敲打玻璃窗的节奏，甚至远处隐约传来的雷声。手指触摸酒杯时的凉意，酒液滑过喉咙的灼热，薄荷叶在齿间留下的清香，所有这些感觉都被放大，变得格外清晰。

　　忽然想起今天本是母亲的忌日。三年过去了，时间冲淡了悲伤，却留下了许多细微的怀念。母亲生前也喜欢雨天，常说雨水能洗净尘世的污浊。她走的那天也在下雨，病房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她看着窗外，说了一句“真干净啊”，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眼角有些湿润，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别的原因。又要了一杯龙舌兰，配了盐和柠檬。按照传统方式，先舔盐，然后一饮而尽，再咬柠檬。强烈的刺激感从舌尖炸开，让人瞬间清醒又瞬间迷醉。

　　雨似乎停了，窗上的水珠不再增加，只是缓缓向下滑动，画出曲折的轨迹。街道上的积水映着霓虹灯光，红绿交错，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特有的嘶嘶声。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杯了，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思绪如云朵般飘浮。想起今天本可以做的事情：打扫房间、回复邮件、看完那本搁置已久的小说...但此刻觉得，在这个雨夜来酒吧小酌，或许是所有选择中最正确的一个。

　　老板娘又走过来，放下一杯清水。“喝点水，酒精度太高对身体不好。”我道了谢，小口喝着清水，确实感觉舒服了许多。

　　独坐的女子忽然起身离开，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西装男子也被酒保叫醒，摇摇晃晃地结账出门。店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音乐换成了轻柔的钢琴曲，音符如雨滴般洒落。

　　最后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威士忌与咖啡的混合，顶上浮着鲜奶油。热饮下肚，驱散了雨夜的微寒。奶油沾在唇上，用手指轻轻抹去，忽然觉得自己像偷吃甜食的孩子，不由得轻笑出声。

　　结账时已是深夜。推门而出，雨后的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酒意被风一吹，散了大半，只留一丝微醺在心头。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忠实地守候着雨后的宁静。

　　漫步回家，高跟鞋敲击湿漉漉的人行道，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经过一家花店时，看到檐下的海棠花被雨水打落不少，粉红的花瓣散落在水洼中，随波轻轻浮动。

　　到家时，发现窗台不知何时漏雨，积了一小滩水。找来抹布擦拭干净，倒不觉得烦恼，反而认为这是雨夜来访留下的纪念。换下衣裙，卸去妆容，镜中的面色红润，眼中有着久违的光彩。

　　躺在床上，听着屋檐残存的滴水声，忽觉心中澄明如镜。这场雨夜小酌，仿佛洗去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尘埃，让人重新找回与自己独处的安宁。

　　雨终会停，酒终会醒，但那些在雨夜沉淀下来的思绪，却会如酒香般久久不散。在这个喧闹世界上，偶尔的独处与微醺，或许是对自己最好的慈悲。

　　夜深了，雨声彻底消失，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声划破寂静。闭上眼睛，任由酒意带着入梦，恍惚间仿佛又回到那个暖黄灯光下的酒吧，雨声潺潺，酒香氤氲，而时光就此停驻，不再流逝。